春日薄暮,杏雨梨花,碧空杳霭流玉,百草沐露梳风。
上京城街道,袂云汗雨,车水马龙,热闹非常。
“诶,听闻这些日子,东南大军就要班师回朝了?”
“是啊,前阵子消息传回来,算算日子,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此次边军平定东南,今后势必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了。”
“边军此次凯旋,太子殿下抚兵回京,江大将军帅兵回朝,江府小公子早早便前往城外接应大军。”
“说起来,江大将军与公子真是虎夫虎子呢,江大将军威风凛凛赤胆忠心,江公子也是一表人才。”
提及江淮序,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江淮序,江大将军江舟望府上的公子,将门世家,出生显贵,能文能武,芒寒色正,渊清玉絜。
还不过及冠年纪就提名状元一举成名,深受帝家赏识,百姓敬重,更是城中无数闺阁小姐心中暗许芳心的白衣郎。
“让路!让路!”
人群外蓦然传来阵阵马蹄、叫嚷声,“太子殿下回家,东南军队回朝。”
太子回京,边军回朝,百姓回避,自发跪拜于街道两旁,恭维、接迎此番胜战凯旋。
东南大军此次凯旋归来,可谓是满载而归,军队马车载着战利品和俘虏,高举大兴旗帜大军锦旗,战功赫赫,作作有芒。
驾马在前之人为骑兵开路,那人丰神俊朗,剑眉星目,身姿挺正颀长,端庄坐于马背,整个人清冷出众,而又不显山水,此人正是赶往城外接迎军队的江府公子,江淮序。
在前的还有江父江舟望将军,江大将军负坚执锐,虽然经过这一路来长途跋涉面上略显岁月风霜,却依旧能看出其神采奕奕。
除外,还有一匹马,那马是千金难求的黑色汗血宝马,其上载着一男一女,二人云尤雨殢,暧昧不清。
男子一身昂贵锦衣,高屋建瓴居高临下睥睨众人,笑容肆意,桀骜骄狂,正是大兴太子叶衔青。
他噙着笑意低看身前的女子,女子仰头与他对望。
那女子一袭檀色长裙,肤白胜雪,黛眉星目,红唇艳艳,可她的脖颈被被链束住,仰头时脖颈勾起一道脆弱的弧度,像是纪月国俘虏。
铁链的节头在男子手中,她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男子完全掌控她的生死大全。
分明被如猫狗玩物般对待,毫无尊严可言,被男子圈在臂弯,槛花笼鹤,可她却偏偏仿佛混不在意,笑靥如花,鸟依人依偎着男子,左顾右盼,鲜活灵动,轻盈机警浑然天成。
驾马掠过街道人流,莫书黎嗓音清亮:“殿下,阿狸早就听闻大兴王国迩安远至,繁荣昌盛,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叶衔青心念一动:“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你喜欢,一会就让清歌陪你走走,有什么喜欢的经管买去。”
“阿狸能得到殿下眷顾,阿狸已经心满意足,不再奢望太多。”
莫书黎轻笑一声,别开眼,眸光冰冷漠然,全无方才话语中的艳羡憧憬。
叶衔青、江舟望等为首之人需进宫面圣,莫书黎明不便同行,只得半道下马,遣人护送。
上京城街道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建筑鳞次栉比,商贩店铺随处可见,莫书黎与贴身侍女清歌穿行与人群间,身后跟着叶衔青安排“护送”她的人手。
一路上行人压肩叠背,更不论莫书黎走得是快是慢,那些人始终不远不近的跟在她之后,凡是她挑选过的物件,就有人上前打包结账。
经过一家饰品铺,莫书黎随手捡起一支首饰佯装欣赏之余,暗地给侍女使了个眼色。
一炷香过后,她们终于摆脱开了那帮人,穿进了另一条巷子。
“公主。”清歌蓦然警惕,提防地对莫书黎一叫。
莫书黎与她对视一样,启唇欲语,不想衣裙却被一道力道扯住,她蓦然蹙眉,低眼便对上一双混黄浑浊的眼。
一位衣衫褴褛,饱经风霜的老乞讨者扯住莫书黎的衣裳,仿佛抓住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姑娘,我已经好几日没吃过东西了,这还带着小孩,姑娘你就行行好,帮帮我们吧!”
瞥见躲在老乞讨者身后黝黑瘦削的小孩后,莫书黎吩咐:“清歌,为大爷和小孩儿买些吃食来。”
“是。”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大恩大德。”
支开清歌,莫书黎淡定回头,直直望向不远处一道颀长笔挺的身影。
少年一身蟹青锦衣,气质清冷,面容清隽俊朗,正不偏不斜望着她,那人就是江淮序。
似乎并未料到她会在此刻回头,自己则被当场抓包,相对而视,不躲不闪,坦坦荡荡。
莫书黎不动声色地描摹他的面容,心底的猜测愈发坚定,直觉答案的刹那间五味杂陈,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莫书黎莞尔而笑,唤他:“江将军。”
平静,恭敬,客套而又疏离。
江淮序微怔,良久,提步向她走去,“为何将清歌打发走?”
莫书黎浅笑:“若我不将她打发走,将军打算跟在后面跟到什么时候?”
莫书黎皮笑肉不笑,“将军”二字咬得格外清晰,轻慢而讽刺。
不愿过多与他周旋,莫书黎直截了当:“说吧,你为何尾随跟过来?故人一场,久别重逢就开门见山点,别圈圈绕绕的,到时不欢而散可就不好了。”
“兰时。”江淮序喉结滚动,半晌生硬挤出两个字。
兰时,是莫书黎的乳名,她诞于春时,春时是兰时,象征万物复苏,代表新生,父王便赐名“兰时”于她。
莫书黎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听人这么换过她了,就连她自己,也都快忘了。
“纪月已鹿走苏台,我被俘获,如今是太子殿下的人,殿下唤我阿狸,我便叫阿狸,我不叫兰时,至于你,如今是兴国江府公子江淮序。”
“时候不早了,你跟来若只是想与我相认的话,就不必了,我们两个,往后还是装作不认得的好。”
“我找你,只是想提醒了一句,大兴处处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望你找准自己的位置,知进退,远是非,保重。”
江淮序说这话时泰然自若,目光落在她脖颈上的勒痕一瞬,又别开。
莫书黎蹙眉,心中厌恶之感油然而生。
眼前这人,身着蟹青锦衣,衣冠楚楚,气宇轩昂,曾几何时,他这般模样是她心中所盼,可如今看来却无比刺眼。
她不再看他,冷声开口:“这就不劳将军费心了,我自然是没有将军的好手段,偷梁换柱还能全身而退的本事,但我如今是殿下的人,倒不至于任人欺负,若真有些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自有办法保住自己。”
他这幅虚与委蛇,沐猴而冠的模样,她真是厌恶至极。
纤细盈盈的身影愈行愈远,江淮序颀长笔挺的身影渐渐隐入暮色,傲然屹立却又摇摇欲坠。
她看起来比从前更加坚定果敢,那场大火终是殃及住她,烧去了她的天真烂漫,沉淀留下稳重踏实。
“时光蹁跹,岁月倥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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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云散月明,皓月当空,夜风袭过,屋外风铃随即应响。
屋内,烛火将屋子照得亮堂,莫书黎静坐梳妆台前,镜中映过她此刻的模样。
她低垂着眼,细致的用一方锦帕擦拭一把镶嵌玉石的匕首,身后清歌则为她梳头,她长发如瀑,正正及腰,清歌的动作轻柔小心。
莫书黎擦拭完匕首,手指轻轻摩挲刀面,目光落在了梳妆台上,一个青古瓶上,良久,她将匕首放进木匣,拾起青古瓶。
这个青古瓶是从莫书黎回来后衣物中落出的,小巧精致,极易随身携带,鉴别诊断的人还来时说这是兴国的药品,用以治疗皮外之伤。
是他放的。
莫书黎打开药瓶,瓶中物品在烛光下透亮芽绿,色泽美观,细嗅味道,确带有浅淡花香及药草味。
莫书黎扬起脖颈,纤细脆弱的脖颈被铁链勒出红痕,白皙的皮肤上这斑斑痕迹极其显眼,可怖。
想必不论是谁见了她,也会第一时间察觉到的吧,这不算得什么,莫书黎这样想着,心中计较了几番,终是释然,细细将药涂抹到伤口上。
闭合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一名侍女矮身快步近前,“今日太子自宫里回来,似是与陛下不欢而散,回东宫后便发了一通脾气,便只身进了书房,便不再出来过。”
莫书黎勾唇,摆摆手:“退下吧。”
侍女悄无声息退出房内。
偌大的寝屋中安神香无声燃烧,早已入眠的莫书黎眉头紧蹙,梦魇缠身,她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是后来纪月家国危亡,西风惨照,濯濯童山,战火连篇,与大兴渔阳鞞鼓,最终被攻破城门,鹿走苏台。
敌人攻入王城,用手中的砍下父王的头颅,捅穿母妃的心脏,卸下王兄的四肢,他们将王城中的人用缰绳拴住,再用利箭射入他们的身体,城内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彼时的莫书黎攥紧王兄送她的那把匕首,蜷缩着身体藏好,却仍就被破门而入的敌人发现,揪住衣襟拖出去,那人擒住她见了叶衔青,骄狂桀骜的少年手指紧扣她的下巴,居高临下睥睨她。
那时她还不知道过后自己会隐忍仇恨,槛花笼鹤,成为一个低贱卑微、供人取乐,甚至是取悦他人的玩物。
梦中那场战争死了很多人,莫书黎将匕首藏进衣袖之中,竭力表现自己无害的样子,最后她被兴国军队带走,幸保一命。
她处心积虑接近叶衔青,叶衔青霸道跋扈喜怒无常,她就放低姿态,假意顺从,寻求庇护,得以可乘之机,才顺利得到叶衔青的信任。
梦中画面转至她与叶衔青共骑一马,她被铁链拴住,叶衔青一手拉铁链一手牵缰绳。
无数双血肉模糊的鬼手破土而出,抓住她,将她拖下马,抓扯她的身体,欲将她拽入地狱。
她听到无数道声音异口同声:“你贵为我纪月国公主,竟为了苟活如此下作,不惜与奸人同流,曳裾狗苟,为虎作伥,你不配为我纪月儿女,你不配为我纪公主,你不得好死!”
莫书黎脖颈上的铁链在被鬼手拉扯间不断收紧,她双手攥住铁链回拉,觉着自己快要窒息,咽喉破碎出声:“救命!救命!救、命……”
谁来救救她。
蓦然眼前出现一道蟹青锦衣,身姿颀长之人,莫书黎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向他伸出手:“救、救我。”
她竭力睁开双眼,看清眼前之人是江淮序。
江淮序居高临下看着她,双眸冷漠疏离,不容她反应,他便拔剑刺向她。
莫书黎猛然惊醒。
坠兔收光,月落星沉,窗外静谧无声,月光冰冷凉薄,莫书黎胸腔激烈起伏,后背早已冷汗淋漓。
她双手撑起身子,急切的换气喘.息,眼睛猩红一片,漆黑死寂中,她死死攥住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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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参横,天即将亮,莫书黎也再无睡意,她嘴唇干燥泛白,紧咬牙关,全身布满冷意。
一闭眼,脑海中就是挚亲被迫害,生冷的铁链缠绕全身,无数双血肉模糊的手死拽住她,要将她带入地狱,和江淮序最后刺向她时,那双眼眸中的漠然、视她为蝼蚁的眼神、画面。
那些画面或真或假,可就是不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将她折磨的生不如死。
梦中挚亲遭迫害是真,铁链是真,那遍布全身的铁链,和那些鬼手,以及锁喉时无法呼吸的窒息感那般真实。
她恍惚觉着江淮序居高临下、冰冷漠然刺向她时的模样竟也无比真实。
破晓黎明,晨光熹微,思绪不由飘向远方,莫书黎不经想起,年少时与江淮序相识的那些光景。
在纪月之时,江淮序名为段榆景。
莫书黎初见江淮序是在王兄的生辰宴之上,那日,官家大摆筵席,王公贵胄,簪缨世家皆往赴宴,共贺王兄生辰吉乐。
王兄生辰宴上,莫书黎百般聊赖看着往赴宴席之人,或虚与委蛇或真情实意,只盼着能够早日下宴,终于,她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提早离开。
离开之时路上途径花园,不远方莲池处传来小孩子喜跃抃舞、嬉戏打闹的声音。
莫书黎放眼看去,一眼便留意到凉亭处,一位蹲着亭子下瘦削羸弱的小少年,他身着蒹灰锦衣,眉毛秀气,皮肤白皙,仿佛本是悬圃蓬莱却不慎落入凡尘的小仙童,叫人一眼难忘。
他手中捧着一枚糕点,低头正要吃,不料下一秒一个小男孩猛然莽撞朝他那头冲去,冲撞了他,糕点也随之掉到地上,被后来跑过的小孩踏过生生踩烂。
他反应不及,缓过神来冲撞他的人已经跑远,半晌,他又将目光转向地上的糕点,静静地,那般模样却叫人觉着他浓烈地可惜与不舍着。
突然,有人惊叫:“落水了!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快来人救命啦!”
宫中筵席人多,落水之人及时被安然救出,有惊无险,可这边的响动太大,惊动了帝王管家,此事势必无法轻易了结。
“是段榆景,方才落水,我亲眼看见就是他推的人,把人推进了池子里。”在管事的盘问下,一个小男孩一口咬定目睹是江淮序推的人。
“段榆景?”
“那不是段小候爷吗?长公主与侯爷之子,听说早前还将侯爷那怀有身孕的妾室推倒,害得其伤娠血崩,至此之后,侯爷便将小侯爷送寄寺庙修身养性,如今一看真是应了那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
“侯爷骁勇善战,琨玉秋霜,行若由夷,是先帝钦点的驸马,长公主与陛下兄妹一场深情厚谊,可这小侯爷却这般品德低劣。”
众人谴责的目光齐连投向站着角落里无言的小少年,目光仿佛锋利无比的利剑般直直射向他。
面对他人的不分青红皂白,以白诋青,江淮序静默如初,不发一言,更不为自己辩驳半句。
“你说谎,你污蔑他,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推下池塘的。”
小男孩听到有人反驳自己的话,当即便虎着一张脸朝声源处望去,待看清来人,先是一怔,随即便没了方才的势气,颤巍巍:“公主……”
莫书黎徐徐近前,瞥了一眼段榆景:“方才,我途径花园,亲眼目击你们一群人在此地喧闹,那人冲撞了段榆景,没止住脚,跌进了池塘中,真会是段榆景推的人呢?倒是你们,皇宫重地岂能大肆喧哗?”
闻言,小男孩恐怪罪,即可谢罪。
“公主真是云心鹤眼,昭昭明月啊。”
“不愧为我纪月公主。”
“是啊是啊。”
在场之人到底都是有眼见的,见是一场乌龙,皆自发出来救场,毕竟任他们其中哪一个人,都没胆叫这场宴席不欢而散,最终生辰宴如愿举办完毕。
“小侯爷。”
莫书黎叫住江淮序,她莞尔:“小侯爷请留步,我有话问小侯爷。”
江淮序离开的动作顿下,不明所以望向她,躬身一礼:“公主。”
“方才那人污蔑了小侯爷,小侯爷为何不为自己辩驳?”清风轻拂,她声音亦轻柔。
江淮序矮身不言,莫书黎浅浅一笑将一碟糕点递过去:“我觉着这味糕点味道极好,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小侯爷可否尝尝看,这糕点滋味如何?”
“榆景谢过公主,只是榆景自小便吃不得甜食,怕是无福消受这糕点啦,还望公主见谅。”
他分明是喜欢的。
莫书黎不曾忘记方才见他在凉亭下捧着糕点和糕点掉落的那一幕,因此她确信他是喜欢的,却也并未直了当戳穿他的谎言。
细细打量眼前之人,少年俯首弓腰,毕恭毕敬,骨节分明的双手伏于前,那身葭灰锦衣远看气度不凡,风度翩翩,可近看方知这身衣裳并不合他身,近处才能瞧出端倪来,尤其是他双手伸展时衣裳双袖显然过短,露出两节莲藕般的手腕。
莫书黎静默良久,轻启红唇:“今日王兄生辰,父王满心欢喜,命人大摆宴席,生辰宴多炊金馔玉,八宝玉食,王兄生辰来人众多也最是拘谨,美味无人品尝,宴后更是一同撤掉,到时不就作贱了如此多的美食了吗?”
“如若小侯爷能够品尝一二,不也算得上是一种贡献,分担吗?”
“是。”如此,江淮序接过那碟糕点,当着天的面吃下一个。
“如何?”
“谢过公主的糕点,糕点甚好。”
莫书黎看着他,莞尔而笑:“说来,倒是有件事想劳烦小侯爷,就是不知小侯爷是否愿意。”
“公主请说,榆景愿闻其详。”
她低眸,浅笑,声音极轻:“我自小深居宫中,不便出行,小侯书回府的路上可否销上些点心吃食,替我交于命苦之人之手,也好叫这美味不被枉费。”
江淮序闻言久久不语,好似斟酌良久,最终终于颔首应下,那日离开过后漫长的一段时间里,莫书黎不曾再见过江淮序,却从旁人口中听得许多关于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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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言说小侯爷出世前,长长主与侯书一直相敬如宾、恩爱不疑,长公主十月怀胎产下小侯爷,过后便整日以泪洗面,抑郁寡欢,不多时就积抑成疾,不论如何珍贵的药物调养,身子始终破败,最终月坠花折,英年草逝,长公主病逝后,侯爷从此一蹶不振。
小侯爷自小便由下人一手带大,小侯爷满岁时才取得名字,世人皆言,侯爷恨小侯爷入骨,对他不管不顾,以至于后来抬了位妾室,怀得身孕,年纪尚小的小侯爷将其推倒流产后,侯爷义无反顾将小侯爷送寄寺庙修身养性。
一去便是三年,小侯爷再度回府,侯书妻室早已调养好身子,并产下一只一女。
小侯爷不被侯爷重视,他的穿衣暖保都由侯府如今的当家母妾室接管,那日莫书黎见过他的种种模样,不论是不合身的衣裳,还是凉亭处的那一幕,都可得出他不被看重。
再见江淮序,他已凭以出众的能力和极高的智力被王兄赏识,两人结交,志同道合,谊切苔岑。
王兄邀他进宫,她便时常与他打照面,时间久了他们便愈发熟悉、了解彼此。
少时鸠车竹马野马尘埃,那段久居王宫的光景中,江淮序于她而言就是昆山片玉。
江淮序天资聪慧,又与王兄交好,所有人皆认为他不可小觑,将来必成大器,前途无量,却不料意外来的如此之快。
侯爷掌握兵权,手下精兵无数,城中一直流言侯爷有谋反之心,可流言自从长公主逝世侯爷一蹶不振后方止。
近来城中侯爷谋反的谣言又起,说侯爷虽表面一副与世无争,和光同尘的姿态,实则私底下买兵备马,蓄谋谋反,阳奉阴违,可谓是狼子野心,阴险狡诈。
流言一出,立经发酵,可那侯府却风光依旧,就在人们以为这次也会如当初一般谣言不攻自破,此事就罢之时,一日夜里侯府突然惨遭歹人洗虐,整个侯府血流成河,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竟无一人生还,还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候府满门被灭,几百口人遭受虐杀,此等命案在城中惊起了轩然大波,最终却仅仅是官府查调未果便草草结案。
此事又太过蹊跷,许多人认为定然是帝家所为,自古帝家生性多疑,定是帝家听信了传言,明面上不闻不问,暗地里操办了这场“凶杀”。
侯府大火是真,江淮序的死毋庸置疑,莫书黎从未疑心江淮序没死,侯府凶案所有人都认为是官家所为,莫书黎却直觉不然,那种直觉在来到大兴见过江淮序后愈发强烈。
此事定与江淮序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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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昨日自从从宫里回了东宫,便只身进了书房,不再出来,今日宫里那位就将为太子选妻之事的消息放出去。”
“想必是想要为太子选位簪缨贤良之女,辅佐太子,可太子不愿,又生性太过骄狂,忤逆了那位,闹得不欢而散,今日那位就差了人将此事传出。”
小婢女垂首跪于地,将打探来的情报悉数道出。
执壶沏茶,雾气缭绕,气云氤氲,莫书黎斜倒一杯茶水,听言勾唇:“殿下还不过及冠之岁,陛下为何如此心急,龙体尚好?”
兴国皇帝羲和帝自上位以来便肃清朝政,收拢皇权,深得民心,可他深信炼药长命,招揽众多医术能人为己配方,妄长命百岁,永享天伦,却不知宴安鸩毒,贪图安乐等同服毒自杀。
“想必是日日服药,饮药多了,才叫身子败坏,怕是折了寿年,心知自己时日不多,江山社稷不稳,急于为太子找位世家千金辅助其稳固,可太子又性子骄狂自负,整日尸位素餐放情丘壑,无心朝政。”
细流入杯,莫书黎莞尔:“陛下真是不懂殿下。”
叶衔青素来骄狂自负,骨子里就是离经叛道,桀骜不驯,狂妄自大的,宫中那些繁文缛节、礼仪风俗又如何束缚得住他?
莫书黎浅抿一口茶,眼底暗芒涌动,他们毁了她的纪月,那她就叫大兴后继无人!
长风拂过,风铃响动,室内寂静无声,门外脚步沉闷稳重,愈发靠近。
他来了,婢女悄无声息退下。
门被人自外打开,叶衔青提步进内,莫书黎放下茶杯,起身相迎:“殿下。”
叶衔青面色冰冷,眼神凉薄冷郁,眼底乌青一片,莫书黎觉察到他心情不佳,抬手扶上他的手,轻推他移步进内坐下,执壶为斜倒一杯茶,移至他面前,转而到他身后,为其按摩。
“殿下都昨日没来看阿狸,殿下为何不来?阿狸昨日等了殿下好生久。”莫书黎这么说着,却口吻轻柔并无责怪之意,“殿下昨日没来,殿中却一夜通明,殿下定是劳务政事,若是早知回了大兴殿下要这般操劳,当初还在纪月时阿狸就该留住殿下,如此一来便能叫殿下不那般辛苦了。”
少女手下力道正好,声音轻柔,话里活外都是关心,满心蔓眼都是自己,叶衔青大掌猛地抓住莫书黎,大力将她往身前一拉。
刹时间软玉入怀,一双清眸撞进视野,叶衔青垂眸睨她,当真白水鉴心。
“昨日进宫见了父皇,父皇命人找来几幅画像,问我对那家小姐有意,我一路跋山涉水回京城父皇一句不问,召我回来也是为了那事。”
莫书黎安稳任他圈住,与软花柔,故作小心:“那殿下相上了哪家小姐呢?”
“我没选。”
“怎会?”
“那些女人一个顶一个木讷,跟木头似的,我为何要选,娶来给我添堵吗?若是要我娶她们那不如娶你的好。”
“殿下怎可说这话,陛下也是为殿下你着想,你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的,为你许一位娴淑妻室辅佐你,也利于你将来继承大统,娶官家小姐有利扶持殿下继位,阿狸无权无势又一无所有,帮不了殿下,只盼得能一辈子留在殿下身边。”
眼前女子玉软花柔,双瞳剪水,澄澈非常,满心为他着想,叶衔青心头一软:“靠女人算什么本事,那皇位我不坐就是,整日听那些老东西上书进言,不如带一人闯南走北,四处游荡,见遍四时万物,自由自在。”
莫书黎手指点住他的唇,摇摇头:“那怎么能行,在阿狸心中,那个位置只有殿下当得,只有殿下才能与之相配。”
他将她的脸按进怀中,莫书黎红唇一扬。
陛下真是愚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见微知著,叶衔青本性如此,又如何是能够轻易就改得掉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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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大婚属乃国婚,羲和帝下旨赐婚,女方是属簪缨世家的温府千金温竹卿。
温家朝中势力威望,府上更是出过妃子,温竹卿温婉知性,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绝佳,实属天选。
婚礼当日,鞭炮礼乐,喜庆洋溢,满地铺红,十里红妆,自温府直延东宫。
花轿队伍绕城街游,街道两旁好事热闹的百姓人头攒动,鼎沸喧嚣。
太子大婚当真风光,可少有人知晓羲和帝为此做出怎样的让步,不惜许诺太子在太子妃入东宫之即将莫书黎安置东宫,并提为良娣。
许她名分,光明正大。
大婚夜里,喝醉酒的叶衔青进了莫书黎的房中,醉酒男子醉玉颓山别有一番风味,可莫书黎却脱出寝房并未与他同室。
太子太子妃大婚,太子却不同太子妃过夜,反倒是与良娣同房,不论是否行亲密之事,消息隔日便会像野草般肆意疯长,或鸿毳沉舟而最终愈演愈烈势不可挡。
可那叶衔青却不懂得避嫌,偏偏还日日来莫书黎房中过夜,久而久之东宫轶事频频传出,这却正合莫书黎心意。
尤其是,大婚过后叶衔青更是放话容许莫书黎免去太子妃那问安,虽然叶衔青是为了避免她们二人不必要的“接触”,可放在外人眼中就是太子不守礼仪缛节,为护良娣不惜拂太子妃颜面。
荒淫无度,不成体统。
太子良娣为太子妃问安是规矩,但因着叶衔青那层,莫书黎自然没去过太子妃那,也不曾见过那位太子妃的模样。
虽然心知两人早晚会见着,却没料到会是温竹卿来找自己。
太子妃温竹卿登门那日是雨天,天帘叆靅,阴气黪黩。
阴雨绵绵下,莫书黎正温煮春茶,通过窗户望那屋檐雨幕之外的景象,雨幕中几人持伞走来。
清歌告知她,是前不久嫁入东宫的太子妃。
“落雨天,又直奔我这,定是有些什么要紧事,才走这遭。”
按规矩,太子良娣该给太子妃行礼问安,莫书黎虽不大愿意,却仍起身移步至门外相迎。
几人持伞徐徐走来,温竹卿被婢女簇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进门前被清歌自发接过。
莫书黎笑脸相迎,笑意盈盈道:“天在落雨,外头冷人,姐姐进屋坐。”
莫书黎引她进内:“姐姐请坐。”
温竹卿依言坐下,柔声:“今日我来的唐突,不知是否打搅着了妹妹。”
“怎么会,姐姐来了怎么会是打搅?”莫书黎浅笑:“姐姐来了我心喜还来不及。”
“妹妹整日闭门不出,我进东宫已有数日也不曾见过妹妹。”
温竹卿安然浅笑,命人将那食盒呈上来:“得知妹妹是纪月人,正巧前些日子得来一本纪月食谱,想着妹妹这异国他乡的,或许还吃不惯我们大兴的吃食,这就命人照着食谱做了些菜给妹妹送来,只是天公不作美,来时路上就落起了雨。”
打开食盒,里面果真是纪月菜,还有甜食,莫书黎莞尔一笑:“姐姐真是太有心了,里面果真都是纪月菜,还有我最喜爱的甜食。”
莫书黎将食盒封上,让清歌收下去,执起茶壶为温竹卿倒了杯茶:“姐姐冒雨前来,怕是要惹风寒,我方才正巧在煮茶,姐姐喝些暖暖身子。”
温竹卿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妹妹煮得一手好茶,看来我今日来得正巧。”
“哪里,只是这茶是殿下从纪月捎回来的春采新茶,我喝惯了这茶,姐姐若是觉着这茶好,到时我让人给姐姐送几副过去。”
温竹卿一默,目光落在莫书黎身上。
莫书黎相貌极佳,白璧无瑕,蛾眉皓齿,一颦一笑温柔小意玉软花柔。
温竹卿出自簪缨世家,府中世代为官,朝中势力根蒂深固,上有当朝贵妃庇护,下有兄长、父亲扶持,自小母亲便告诉她,她以后是要当皇后的,做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她该知书达理,该温婉知性。
她如今锦衣玉食,簪星曳月,可再看小家碧玉,玉软花柔的莫书黎,心中却无端惶恐。
她嫁入东宫,自当骄贵,可无人知晓她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却虚舟飘瓦有名无实。
她如愿嫁入东宫,新婚之夜却独守婚房,过后还要饱受丈夫的冷眼,丈夫为了护住妾室更是不顾她的颜面,叫她与妾室分庭抗礼,视礼仪缛节为无物。
或许太子的屡次破戒,早在那日太子回京,见过两人众目睽睽之下共骑一马,她就该明白,莫书黎并不简单。
本是一朵危险迷人的婴栗,偏偏洗去本色化作纯洁无害的水莲,伪装自己,掩埋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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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宫宴,莫书黎同太子、太子妃出席,本以为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宴席,不料是一场两国联谊的宴席。
宴席之上,以云英国为首的国家奉上 奇珍贡品,兴国回以琳琅工艺,双方交换礼品,达成友好联谊,信及豚鱼。
莫书黎嗤笑,兴国此次枪打出头鸟,卯足了劲儿对付纪月,好叫纪月一倒,东南大乱无主,领国皆孔大火秧及池鱼,纷纷前来示好,寻求批护。
兴国这招杀鸡给猴看,真是使得炉火纯青,妙不可言。
又想到那人,她差点忘了,兴人就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啊!
莫书黎默然看着这一切发生,恍觉食之无味,难以下咽,偏叶衔青好似十分有趣般往她碟中夹糕点,饶有兴致地看她进食。
玉碟中又增添了一味甜点,莫书黎勉强吃下一口,偏头对叶衔青露出一抹笑。
两人这幕落到旁人眼中再郎情妾意,情深意往不过,而一旁身姿修正的太子妃就显得暗嚣淡失意了。
“听闻太于良梯舞技精湛,现下酒酽春浓,盛筵难再,不知太子良娣可否赏光舞上一曲。”
筵席之上,歌舞升平,兴头正盛,只听高台上一道声音清亮娇媚。
抬眼望去,一女子金簪华裳,配饰靡丽,笑意盈盈往这头望过来,娇狂而不失淑雅。
兴国无后,自先后朱明皇后过逝后,羲和帝再无立后,那位势必就是温家那位妃子,如今后宫默认的皇后,温贵妃。
贵妃指名要她跳舞,哪怕她不会或不愿,也得硬着手皮上,更何况,是现下场面被指名献舞,只怕凶多吉少。
莫书黎悄然抬眼对上叶衔青的眸子,后者大掌覆在她温度手上,她看过去时他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一瞬间,莫书黎恍觉冷意自那大掌蔓延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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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书换了身舞裙,站到台中央,奏乐随之响起。
琴声淳和淡雅且清亮绵远,莫书黎翩然起舞,一袭西子纱裙,林下风致,仙姿佚貌。
翩然舞动间,曼妙身姿若隐若现,舞姿翥凤翔鸾,仿若脚底触地生花,又似蝴蝶游戏花间。
莫书黎轻舒长袖,随奏旋转。
她点足一跃,舞裙长袖拖出,落入墨中,衣袖浸染墨色,她继而旋转,水袖打在纸帛。
细碎的舞步,疾转的旋风,轻盈的舞姿,水袖轻柔打在纸帛。
潇洒,优美,又舒放。
不多时,纸帛上赫然出现一句话: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与她柔情似水的舞区不同,那几个字却是苍劲有力堂堂正正。
奏乐停,一舞毕,众人击节叹赏,莫书黎气息有些乱了,躬身谢礼:“祝愿在座各位春祺夏安,秋绥冬禧,舞技拙劣,献丑了。"
温贵妃红唇轻启,意味深长:“太子良娣越女齐姬,海棠醉日,果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妙人儿。”
妙人,这是可不是个好词。
心知温贵妃言外之意,莫书黎故作乜些,柔声:"娘娘妙赞,不过艺妓之技,放不上台,更何况舞技拙劣,且需多磨。”
她倒是不知道,温家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这般大了,不然羲和帝怎会容人这般娇狂、放肆,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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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霞成绮,日落归山。
江府,江淮序院内,一位秧衣少年立于鱼罐前,不时向罐中投食。
“今日宫宴见过那太子良娣,生的美是美些,但不像外头传的那般红颜祸水,有将来祸国殃民的本事,一身温文尔雅,带书香之气,不过与太于殿下情根深种那倒是真。”
林之确提及宫宴之事,不住多嘴了几句,不想石桌处坐着的人原本平淡无波的脸忽而变得微妙。
“说来,回府这一路来,我只觉着那位太子良娣好生熟,像是在哪见过,但又不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林之确专注往鱼罐中报食,并未发觉后者的神情变换。
倏然,似是猛地记起了什么,他投食的动作一顿,惊道:“榆景!我记起来了!那太子良娣不正是你书房那幅画上的女子吗?你是不是早就见过太子良娣,才画得那幅画像?”
闻言,江淮序一怔,良久,他垂眸语气平常:“不是她。”
“原来不是吗?那画像......”林之确不确定起来,“许是我没瞧清楚那画像罢。”
“说来也是,那画像是你亲手所作,你怎会不清楚,而且太子良娣是纪月人,你们又不曾见过,怎会画得了她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