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我对惊才风逸的丞相大人情根深种,
为他从小小杀猪妹摇身一变为元朝假女帝。
大人帮我殿上斗群臣,替我拦刀挡刺杀。
我原以为踏上的是一条富贵通天路,
谁曾想我不过李代桃僵,
成了贵人们脚下一块血淋淋的砖。
1.
我爹要传授我的「屠猪十八式」还没来得及学。
我就先坐上了龙椅学起了当皇帝。
这硕大一张金丝楠龙椅,繁复的花雕盘桓崎岖,靠着硌得肩胛骨痛。
而底下朝堂如戏台,群臣如戏子,咿咿呀呀的在这唱戏。
瞧瞧,前面吵得火热的俩人都要亲到一块儿去了,却连到底在争论个什么事都尚未听清。
后边又猛地扑出来个穿着红马褂的老大人,才将将跪在地上便哭得涕泗横流。
我眉心一跳,心道这又是谁,如此有劲?
就只见他振臂高呼:
「陛下,臣有冤呐!
「近日里坊间传闻臣结纳私党,贪墨军饷与赈灾银,简直无稽之谈!
「臣一把老骨头,愿意舍了这乌纱帽!只恳求陛下还臣清白!」
这一喊,我知道是谁了。
奉国公魏忠,正一品太傅,前朝就随皇帝打江山的肱骨之臣。到了本朝更是位高权重,尽享美誉。
谁曾料就是这位贤德爱民的奉国公,近日却成了民间戏折子上的风云人物,更有小儿在嬉笑打闹时唱出:
魏公魏公,不忠不忠。
只为金迷,怎知民苦。
此童谣一出,迅速在民间蹿起火花,一时声势浩大,更是震惊朝野。
御史台听闻后便递了折子到御前,不过有意思的是,折子昨日才刚刚呈于案前,今日魏忠就在殿上来了这么一出先发制人,也算得上是一场好戏连台。
老国公此刻正把头磕得邦邦响,早前那些闹得不可开交的臣子们却都侧过头去装聋作哑。
神仙打架,小鬼可不想遭殃。
眼瞅着戏也唱了这么久,再让魏老爷子这么磕下去就得直接交代在这了,也该轮到我登场。
在这场戏里我主要起到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我坐直了些,望向大殿左侧,说出熟记于心的台词:
「陈爱卿,你怎么看?」
殿前左侧一人垂手鹤立,着高襟玄色官袍,腰间环系扁平青玉铺缀的细带,衣浪翻滚间可见层叠祥云纹饰,显得冷俊清贵,赫然位列于百官之首。
这便是如今大元朝的丞相陈念舟,位列百官之首,样貌上也同样是。
他不动巍然,只是抬了抬微垂的眼,施施然开口:
「臣以为,谣言起的蹊跷。
「怎能以捕风捉影之言就对陛下的肱骨之臣定罪?
「依臣看,应当及时查清是谁在散布谣言,尽早遏止情况愈演愈烈。」
我有些想笑。
谣言不就是这位陈大丞相散布出去的吗?
现在装模作样在这贼喊捉贼。
心里虽这么想,该陪他演的戏可不能含糊。
「朕觉得,陈爱卿所言极是。」
我点点头,其实主要是对丞相大人的脸蛋表示赞许。
又挥手叫一旁的小太监将还匍匐在地的魏忠扶起来。
「既如此,此事就全权交由陈相来办。
「定要找出这罪魁祸首,还奉国公一个清白。
「无奏便退朝吧。」
经过早朝这一波折腾,我算是明白为啥不是人人都喊着要造反做皇帝了。
每天被这一群老得半个身子都进棺材的人给指指点点,顺着他们的意呢,自己不快活;不顺着他们的意吧,又一个个要死要活的。
难怪咱们的陛下要玩失踪,换谁谁能开心啊?真是搞不懂那些个削尖了脑袋往皇位上爬的人,莫不是吃饱了撑的。
我慢悠悠的渡步到御书房门前,还不忘吩咐御膳房备一碗银耳莲子糖水来解解馋。
哦对了,忘了说,我小小杀猪妹如今当的是个假皇帝。
住在这正正方方被圈划起来的硕大皇宫里,虽说不似以往那般无忧无虑,却也依旧可以只想着好吃好玩好睡,反正天塌下来有陈大丞相顶着。
2.
要说起我当皇帝这事,就得说回第一次见陈念舟。
梅花小街拐角处那家杀猪铺子是我家的产业,而我是貌美如花又胸无点墨的杀猪小妹。
阿爹说,小女生得如此貌美,当爹的实在是心忧。
遂平日里不许我抛头露面,我只在巷子里捉鸡摸狗,也就是生意旺时扮成小伙计替阿爹跑跑腿。
一月前我把一筐子猪肉用板车拉到丞相府时,忽然腹痛难忍,只能央求着后门小厮放我进院内方便一下。
怎料从净房出来迷了路,稀里糊涂走到宅院后花园,就这样冲撞到了丞相大人。
这件事认真说起来,其实算不上我冲撞他。
我踩了石子脚一滑扑向陈念舟时,都来不及惊慌,压根儿没挨着人呢,闪身出来的暗卫就把我推飞了出去。
一时间我飞出老远摔个狗啃泥的狼狈样还不谈,倒霉的是束着头发的发髻被扯散了。
「大人,这是个女子。」
暗卫对陈念舟禀道。
好嘛。千瞒万防,女子身份直接捅到丞相大人面前了。
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我姓甚名谁,也许更无所谓我是男是女。
可正当我披头散发垂着脑袋准备爬起来开溜,头顶前方传来温润平和的一句:
「等等,你抬起头来。」
声音还怪好听的哩,我先是这么想着,然后心里一咯噔。
不对。这句台词,阿爹说过的。
阿爹成日里在我耳边念叨的纨绔子被我美貌迷住想要拐我进府做小妾的剧情果然要发生了。
我有些害怕,又不敢忤逆,只能不情不愿的抬头。
却见眼前男子眉眼略圆润,唇畔含笑,在这花团锦簇的景致下,犹如从天上来。
好家伙,没人告诉我丞相大人长得这么好看呀。
被美貌迷住想把人拐走的剧情得本末倒置一下才对吧。
而他弯起的嘴角却在看清我的相貌后逐渐用力绷成了一条直线。
一时间我俩如此对视,无人说话。
倒让我先害羞了起来。
可没等我开始胡思乱想,就听这位好看的丞相大人问:
「你想当皇帝吗?」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陈念舟,称得上是乱七八糟里带了些荒诞,同我之后的人生一般。
陈念舟说,我和当今女帝时霖长得有八九分相似,旁人望来根本察觉不出不同。
时霖陛下在前不久端午宫宴后就下落不明,现下情况不明,为了防止朝中有人暗起异心,便将这个消息封锁住了。
但瞒得了一时又怎能瞒一世,如今只是几日没上朝,百官就要闹翻天了,甚至还有人怀疑陈念舟这个丞相想要独揽大权。
所以他想让我去皇宫里假扮皇帝,瞒天过海,以稳朝中局势,这样他才有更多的时间去搜寻陛下的下落。
听听,这招狸猫换太子何其大胆,但他轻描淡写得好像在问我今天猪肉新不新鲜一样。
要不说他陈念舟能做丞相呢。
事情说得简单,做起来又得何其艰难,我只是平平无奇杀猪妹,哪能做得起皇帝?
我的脑袋一时搅成了浆糊,半晌才艰难开口:
「我…我没当过皇帝,不会上朝。」
「你只需记熟几句台词,百官自有我来对付。」
「我也不会看奏折。」
「奏折由我来看,批复亦由我来写。」
…这话说的,和你自己当皇帝有啥区别还非要我来当。
我一时走神,后又害怕:
「那万一有人察觉,会不会对我不利,会不会有危险?」
「有何危险?」
陈念舟轻轻笑了。
他总是抿起嘴角笑,右边脸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我会保护你。」
应该是为了哄我点头,他许我万贯家财,许我大好前程。感觉若是我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怕他也是许的。
只要我做几个月的假皇帝,在皇宫里乖乖待着。听起来何其简单。
他郑重承诺着,声音低低的:
「放心,万事有我。」
这笔买卖怎么想都是没有风险,稳赚不赔。
可没成想我色心滔天,没被金山银山诱惑住,却被面如冠玉的丞相大人晃了眼。
「若是民女不想要金山银山,想要丞相大人呢?」
我没头没脑的脱口而出。
陈念舟像是没料到还有这样刁钻的要求,有些啼笑皆非。
那双看向我的眼睛湿润又多情,好像在看什么世间珍宝,又好像看的并不是我。
丞相大人真是好看。
这才明白世人常说一见钟情俗套,是因为没有碰到那个心动而不讲理的瞬间。
只可惜,这个好看的丞相大人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艳鬼。
我也就是色迷了心窍。
才会一脚踏进他这万丈销骨窟。
3.
窗间过马,流岁匆匆,说回到现在。
再看如今倒也是未料着我还能对当皇帝这件事感到习惯。
为了避免进宫后接触到的人太多太杂容易引起怀疑,早前太医院便已对外称我因操劳国事,患了头疾,忌被叨扰。
如此在宫内轻易不见人。
如今的大宫女晚眠是陈念舟放在我身边的,不仅仅是照顾我的日常起居,更是我在这宫中生存的一位行走的法则。
她熟知宫里诸多事物流程,亦知达官贵人各事底细,除了教会我简单的宫中礼仪之外,还能在一些不得不在宫中与各类人物打交道时第一时间替我兜底。
当然想要瞒住多方耳目,做到万无一失,靠的定不止晚眠一人。
大到御林军的统帅,御书房的大小太监;小到御膳房的管事,御花园里杂扫的粗使。
陈念舟的人无处不在。
朝堂上的事更是全仰仗他。
想来也有趣,我总觉得陈念舟若心生些不该有的念头,那这皇位对他来说应当是触手可得。既可一步登天,又何必只做一人之下。
但陈大丞相只一心扑在国事上,劳心劳神,日理万机。
瞧他每日下了朝后还得先装模作样和百官唠唠嗑一起出宫门,随即又绕回宫里处理大小一应紧急事务。
批阅完折子,还要抽出点时间给我操练演技,方便我在早朝时做做样子。
就这样,即便硕大皇城里没了个真皇帝,宫内外大小事运转却依旧井井有条。
如此,我也就脑袋空空,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心做着病弱身娇的假皇帝。
我也曾好奇的问过陈念舟,时霖陛下是个怎样的人呢。
陈念舟露出一些温柔又怀念的神色:
「陛下幼时,倒是同你性子相仿。天真开朗,快活自在。」
其实我当时有些看不懂他眼中的怀念,后来才知道也许陈念舟不仅是怀念少年时的时霖陛下,也是在怀念少年时的自己。在权力角逐的棋局里,天真恐怕是个残忍的词。
「后来陛下登基,便有些寡言了。有时看着显得文弱,但我知道她向来想要的东西,都会千方百计得到,攒在手心,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陈念舟缓声说道。
又一日早朝蒙混过关后,我溜达回御书房。
片刻后劳模陈念舟踏进殿门,端坐于案前开始静心公务。
我百般聊赖,趴在一旁,临摹着时霖陛下的字帖,这段时日,读书练字是样样都没落下,我杀猪妹也算是在皇宫里镀过金的人了,以后出去怎么也是改头换面新气象。
待陈念舟写完手里这一摞奏折后,他又将折子中重点的事件说与我听。
群臣提了什么事,他批复了哪些内容,又有哪些是明日朝堂上恐会引起争论的。
我可以不懂,却不能不知。
「……这些是需要陛下下旨让各部协查的事项。」
陈念舟终于说完了所有的事情,把要交代的东西都交代了,最后还不忘叮嘱两句:
「有关奉国公的事情,定是近期常要争论的问题。在切实抓住奉国公的马脚之前,陛下只管打太极便是。那群朝堂上见风使舵的蠢货,更是不必理会。若实在是觉得难以纠缠,便像之前那般推给臣就行了。」
我郑重点头:「我知道了。」
「陛下要说朕。便是无人在时,戏也要做全套。」
他轻叹了声,语气虽温润又较真。
相处了这些时日,我也算有些摸清了这位丞相大人,他便是这样,不仅事无巨细,还力求事事周全。不过也亏得是如此这般,我这个假皇帝才不至于轻易而举的被拆穿。
我心中不由自主的就开始对陈念舟有些敬仰,敬仰之余又觉得他就像只傲娇的猫,偶尔要顺顺毛:
「好好好。朕知道了。朕这就下旨把事情都办妥。」
我又朝他再三保证,陈念舟这才起身,准备告退。
「那朕也可以顺道下旨让丞相大人做朕的夫君吗?」
我瞧他毛都被我撸顺了,又犯嘴欠,得寸进尺。
毕竟调戏丞相大人是我不可多得的乐趣。
自从丞相府上那一遭,我对陈念舟还真有几分惦记起来,毕竟这样芝兰玉树的贵人儿可不多得。
像我这样市井长大的小女子,别的没有,胆量和脸皮一定是齐飞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每日朝夕相处,我再主动出击个几次,了不得丞相大人就被我拐回了家。
「陛下,谨言慎行。」
陈念舟哭笑不得瞥了我一眼。
他嘴角抿紧,右颊的梨涡浅浅的浮出,像是无可奈何般的垂下了眼帘,耳根若细瞧上两眼,隐约着攀上点脂粉般微红。
这厮都被我说害羞了,还要假惺惺的在戏里呢。
我忍不住大笑。
陛下是谁?哈哈,我又不是陛下!
笑声都还没落地,就听到外间小太监得喜扯着嗓子报郕王求见。
4.
正提溜着一篮子上好的荔枝大步走进来的这位,一身金边蟒纹白月袍,乌发半拢,眉目如星辰。
正是女帝的庶弟,曾经的六皇子,如今的郕王时亦远。
他笑眯眯的上前行礼:
「皇姐,隔老远就听到你笑了,陈相说了什么讨你欢心啊。」
「少来编排朕的爱卿。」
我摆手示意陈念舟退下,又让人赐座给时亦远。
如今我在外人面前演起皇帝来,也是有模有样。
时亦远将那装满荔枝的篮子递给晚眠,便坐下同我随意唠起了宫外趣闻。
聊了没两句,话题一拐,就说到了近日里民间又有了奉国公的新童谣这件事上来:
乌鸦叫,魏藏金。
一心想把金山占,
哪里记得百姓情。
时亦远绘声绘色的将这童谣唱给我听,末了端起茶盏品了口茶,又问道:
「也不知这谣言是怎么起的,陈相可有查到些什么?」
「查到了自然上朝时会说,你小子少来皇姐这打探。」
我佯装嗔怪的别他一眼,时亦远也嘿嘿一笑:
「就是闲来无聊好奇嘛。皇姐,那你觉得童谣唱的,是真是假呢?」
说不清楚这位好皇弟的问题到底有心无心,我也只能半真半假的回道:
「朕自然是不信的,魏公可是前朝就劳苦功高的老臣。」
总归是怕说多错多,不少时我便开始假意轻声咳嗽起来,佯装一副头疼不适的模样。
时亦远充满关切的站起身,而后眉头紧锁,语气甚是不愉:
「这群奴才是怎么照看的!都这些时日了皇姐为何病情毫无好转?」
哗啦啦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我忙按住时亦远的手:
「阿远莫要生气,这病来如抽丝,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
装姐友弟恭这事我也是越发得心应手了。
时亦远眼中担忧不似作伪,他拉着我叮嘱着:
「莫要太劳心于国事,皇姐,万事还有陈相替你盯着呢。」
我点点头,又安抚他几句,瞧着我面色确实不佳,时亦远便也未久留,匆匆告退了。
瞧着他渐渐消失在殿门外的身影我感到有些惫累。
晚眠曾说过,时亦远只是前朝一位冷宫打杂的宫女诞下的皇子,那宫女生下他便一命呜呼了。
身份低微且无生母护佑,甚至先帝瞧都没来瞧上一眼,连名字都没赐下,时亦远在这宫里日子自然不好过。
但这位小殿下却是性子好,对着谁都彬彬有礼笑眯眯的,任人也讨厌不起来,便总有些心软的宫人太监照料他。
某日当时还是公主的时霖陛下贪玩闯入冷宫附近,险些跌下水塘,就是被这他所救。
自此两人有了深厚的情谊,时霖还将他带去见了父皇,赐了名字,入了皇家宗祠,才算得上是正正当当的六皇子了。
时霖自幼爱重这位庶弟,总是私下关照。
而两人的关系更近一步,是在前朝之乱后,时霖登基之前。
前朝元庆帝醉心帝王之术,一心想着如何制衡朝堂。后宫中又与皇后离了心,偏宠淑贵妃,纵她在后宫为非作歹。
更到后来,元庆帝身子骨越来越弱,看着愈发有天家威仪的太子,他妒火中烧,竟提了淑贵妃所出的二皇子与太子分庭抗礼。
这元庆帝自以为如此便是谋智过人,自己可以把朝野上下玩弄于掌心之中,太子也只能仰他鼻息谨小慎微。
却不曾想二皇子野心昭昭,早就看他这蠢老子不顺眼了。
一朝祸乱,元庆帝身子亏空便是淑贵妃下的药,事发后淑贵妃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他在宫中毒杀,而二皇子扬言将祸水东引,竟称是东宫弑主谋逆,剑指皇宫,以勤王之名起兵谋反。
京城被搅得天翻地覆。
皇子们连同老子都被杀的一干二净。
正巧那一天,年幼的时霖公主去冷宫偏殿看望六皇子时亦远,两人躲在偏殿一处废弃佛堂旁的暗洞里,阴差阳错逃过了当时正殿里的屠杀。
后被当时将军府的陈老将军找到,再一路护着从血淋淋的皇宫内厮杀出来。
这场叛乱举半朝之力才得以平息。
那一夜,护城河的血浓得像匹上好的朱色绸缎,城门远郊焚烧尸体的火光冲天,黑烟滚滚有如恶鬼压来,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也是那一夜,陈老将军连同将军府上数百将士儿郎,近乎满门忠烈葬身皇城。
唯留有一孙与两位殿下一起被藏在了城郊的万佛寺。
是了。我也曾在坊间津津有味地听说书先生说过这前朝霍乱。
前人尸骨无数的残酷历史再血淋淋,百姓耳中也不过只是一绘声绘色的故事罢。
陈念舟,就是陈老将军府上遗孤。
我曾看陈念舟整日里待在宫中,还曾调笑过他天天不回家,不会是孤家寡人一个吧。
却没曾想过陈家一门死得何其惨烈,他竟真是孑然一身立于世间。
又是孤零零一人刀山血海蹚过来,做了时霖陛下的孤臣。
而时亦远,这位在叛乱中侥幸被一同救出的六皇子。
是如今陛下唯一的亲人。
既占了个唯一。
便不是随意搪塞得了的人物。
5.
奉国公的谣言不出所料的在京城内愈发传得轰轰烈烈。
常言道,堵不如疏。
陈念舟先是大力散播奉国公结党贪墨的谣言,再又假借圣意拼命打压市坊内议论纷纷的百姓。
如此反复之下,堵得百姓嗓子眼都有气了。
一时可谓是民愤滔天。
不仅流传的童谣越来越多,画本子戏折子里写的也是屡禁不止,现在走街上不偷偷骂两句奉国公,那都不是我大元朝的好儿郎。
此刻陈念舟正提笔蘸墨,行云流水的批改着新呈上的奏折,我好奇的问他为何要如此行事,奉国公一直以来也没听闻有什么不妥之处啊。
陈念舟笔下未停,一边写朱批一边缓声道:
「奉国公虽育有一儿一女,但那一双儿女没什么才识,不堪大用,但也算老实本分。长子早年生有两儿一女,原本长孙聪明伶俐,该是未来的国公府世子,却一场大病突然殁了。长子大受打击,便带着剩下的孩子回了乡。
几年前魏忠在圣慈堂收养了一个孩子,说要择贤继爵位,便将那孩子记在长子名下收为义子,改名为魏长安。
怪就怪在这个义孙身上,这个小子也并不是什么有才干有胸襟的人。既然都是废物,长子名下分明还有个二儿子,为什么不要自己亲生嫡出的废物,偏偏大费周章去外头找一个毫无血亲联系的废物。
于是我便遣了人去查,这一查便更怪了。圣慈堂也没有这魏长安的相关良籍记录,他就像凭空冒出来的。」
这件事情又奇又怪,像说话本子一样,陈念舟声音又很好听,我一下子就听入了神: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便出了一件事。原本这魏长安也算是低调做人,奈何未来国公府世子这个名头实在是助长威风,这几年来他愈加横行霸道,在京城内很是臭名昭著。
数月前他当街掳走一良家女子,将其奸污后杀害。那女子家人原本将他告上开封府,怎料还没等到升堂,那家人便又反口撤下诉状了。
暗卫去查了,发现那家人收下了魏长安所赔黄金三百两。」
陈念舟悬念十足的一顿,我相当捧场的吸了一口凉气:
「黄金三百两!我家里就是宰一辈子的猪也攒不了三百两哇,更何况还是黄金!」
「是啊,我不由得就联想到近些年邻国屡屡来犯,前线却常来报军饷军粮均严重不足,兵部和户部却一再上书奏表明军饷按时按分例下发,不应当存在军饷军粮不足的情况。
「贪污军饷这条线查了又查,边界郡守都被我斩了。但军饷还是不翼而飞。
「现下京城却出现了一个金窝窝里的国公世子,何其有趣。既又抓不到什么把柄,那便只能凭着蛛丝马迹造点势了。
「流言蜚语就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弓绷的越紧,箭才能射得越远。」
他眼眸微垂投下的阴影晦暗难明,唇畔却浸了点笑:
「民愤滔天好呀。」
行吧。
话本子般的故事我是听得津津有味,但这朝堂纷争便不是我能轻易弄懂的了。
这些时日看着陈念舟忙前忙后都瘦了一大圈。
又想问问他找时霖陛下的事情还顺利吗,常年跟在其左右的暗卫执晔便出现在他身边。对,执晔,就是在丞相府把我推飞出去的那位。
陈念舟和手底下的人商讨事情的时候倒是从未避过我。
说不清是信任我,还是看轻我。
「奉国公府里没有搜到账本?」只听陈念舟问。
「是。属下与多名探子都曾夜探国公府,均无功而返。」
「他能做两朝重臣,又能在朝野上下得了几十年的好名声,没有那么容易漏出马脚。」陈念舟的手指无意识的叩击着桌沿,又问:
「魏忠身边人都查清了?可有疑点?」
「属下都一一查过底细,除了府中上下,永清巷巷尾还住着早些年从乡下接回来的表姑姐和其长女,也都查探过了,身份来源都没有问题。」
执晔禀完,我总觉得他刚说的话里是有什么熟悉的东西,想了半晌突然灵光一闪,蹭的坐直了:
「永清巷,对,就是永清巷巷尾!可是门前挂着仙居绣屏灯的那户人家?」
「你知道什么?」陈念舟侧头看我。
我看他神情凝重,连忙摆摆手:
「也…也说不定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听到这名字,想起我曾替阿爹给这家送过肉,对这家颇有些印象。」
我仔细回想着:
「一般京城里的普通人家,门前多是挂着普通红灯笼的。正经挂仙居绣屏灯的不是高门大宅,便是达官显贵。永清巷只是条不知名的小街巷,鲜少住着什么贵人,我瞧见那他家挂着绣屏灯觉得稀奇,便记下了。
「当时还听到府上有人叫那大姑娘「窈娘」,咱们京城里不这样叫姑娘,我听着觉得奇特,还算有点印象。」
「窈娘……」
陈念舟低声念着这个名字,递了个眼神给执晔。
等对方领命退下后,他的目光落在桌案角原本装着荔枝的空篮子上。
噢。郕王送的荔枝,我贪嘴没个两天就吃完了,一颗也没给陈念舟剩。
「近日里郕王常来宫中见你?」
「是啊,时霖陛下给了他随时入宫的特权,这事你不知吗?」
那荔枝汁水充沛,肥硕丰满,还怪甜的哩。我砸吧嘴,一边想念一边说着:
「他每次入宫倒是手都没空着呢。」
陈念舟眉心微拢,眸色沉沉郁郁的,倒是没说什么。
6.
暗卫顺着永清巷那条线深挖细查,果然查到了蛛丝马迹。
奉国公的表姑姐在老宅魏府确育有一女名为魏青燕,此女早在元庆末年便患病而亡。
当时府里却并未发丧,不久竟还宣称大姑娘病愈,随即在次年春便举家迁入了京城。
当年知晓此事的奴仆大夫自是早早被赶尽杀绝。
只是谁也没料到,魏青燕病亡时在场的大夫,生有一子好赌成性,早年间便被逐出家门再没回来过,走投无路之际他又想来投奔老大夫,却在窗脚下听到了父亲谈论起魏青燕死而复生之秘事。
那赌徒子顿生贪念,便妄想第二日去魏家狠狠敲上一笔。
只是还没来得及讹诈,就先得知了老父老母一夜之间双双被杀的消息,吓得他隐姓埋名躲了起来。
他便是陈念舟找到的关键人证。
至于那位跟着进京的大姑娘魏青燕,早就不是死了的魏家小姐,而是奉国公养了好些年的外室。
这女子身份更加不简单,难怪魏忠要费如此大的力气为她改头换面。
她不仅是个外室,还是前朝二皇子党的罪臣何庾之女何书窈。当年何庾一家被抄下狱,后男丁全数斩首,女眷全部没入教坊司。
奉国公这招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了这么些年,着实是妙。
就是不知道罪臣之女没入奴籍,进了官家的教坊司,又是怎么轻而易举的逃了出来。
还有那魏长安,自然是假义孙真儿子,是魏忠同何淑窈生下的孩子。
奉国公倒也是对这外室女情真意切,自家儿子女儿不亲不爱,老来得了魏长安这个私生子后,便宠到心尖上了。
可怜那英年早逝的长孙,为了给小儿子让位,竟是被他狠心残害。
在发现魏长安花了三百两黄金去平犯下的命案时,魏忠便气得差点中风。他心中一直不安,只能祈盼无事发生。
怎料京城里突然就流言四起。
此番流言屡禁不止,也是让这老狐狸自乱阵脚,大半夜的跑去找了何书窈,想把账册和赃银转移。
而那贪墨的赈灾银账册,没藏在奉国公府,就藏在了永清巷巷尾的小院里。至于这么多年来贪下的军饷和赈灾银,竟是藏在何书窈给何庾私设的衣冠冢中。
前前后后查了月余,这才有了早朝时陈念舟呈上来的铁证如山。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好一个忠国爱民的国公爷呐。
光是看着折子上白纸黑字诉说着奉国公是如何专横自大,贪墨银两不算,还纵容魏氏旁系子弟欺男霸女,搜刮民脂,更是先杀妻后杀孙,长子也是隐有察觉,未保性命才退居乡下。
如此这般,诸多罪行,都不用提前排练,我便气得在金銮殿上大发雷霆,折子砸得魏忠头破血流。
这么大的案子,朝野震动不说,光是拔着萝卜带出泥的官员就上上下下撸了好几串。
午门连着几日斩首,血都淌了老远,洗刷地板的小官跪在地上刷到日落西山也没能把血印子刷干净。
我爹常说,好官廉政,想着百姓,才有盛世太平。
可我如今站在这朝堂上才知道,放眼望去歌舞升平,撕开来不过一碗淤泥浑汤。
国公府是陈念舟亲自带兵去抄的。
晚眠说,抄出来的银子能装得满两个国库。
那天我听完半晌,也只哆嗦着憋出「胆大包天」四个字来。
又心绪难定,陈念舟孤身一人,前路万骨森森,不知道他会不会害怕。
如此想来,竟有些难过。
7.
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本和陈念舟在御花园的湖心亭里下棋聊天,满是欢声笑语,一派祥和。
下一秒天色陡暗,我猛然发觉自己孤身一人坐在冰冷的亭中,回身一看,陈念舟站在岸边沉默的与我对望。
他神情晦涩冰冷,而我们中间没有桥。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已是一身薄汗。
此时日光微晒,荷花池里肥美红艳的鲤鱼正无忧无虑的游来游去,我坐在湖心亭内,久久回不了神。
「陛下在看什么?」
还真就是巧了,前脚还在与我生死对望的梦中人陈念舟,此刻正衣袂飘飘的踏进亭中,一出声把我惊回了魂。
「我…朕看这一池鱼儿好生快活,吃得饱游得欢还忘得快。」
我随口胡诌搪塞,他反倒听乐了:
「陛下整日里吃了睡睡了吃,岂不是比这鱼儿更快活?」
算是发现了,陈念舟这个人就不是个好点心,噩梦都没他烦人。
我翻了个白眼,回身冲他没好气:
「爱卿来此有何贵干!」
阳光眷恋美人,为他披一身朦胧薄纱。
而他身如青竹,眸若碧泉,望着我笑意正浓:
「陛下,早闻城中如今花开得正艳,近日里又是民间的花灯大集。」
「臣愿与陛下同往。」
这是要带我!微!服!出!巡!!
我腾地从石凳上蹦起,乐得陈念舟笑出了声。
我已经很久没见陈念舟笑得这么好看了,圆润的眼睛月牙一般弯弯眯起,右脸颊的梨涡看起来十分醉人,简直和梦里一样好看。
也是。
奉国公一案总算是轰轰烈烈的收场了。
想来我还是不大不小的功臣呢,可不得好好犒劳一下。
待马车不打眼的从宫门驶出,不急不迫的闯入喧闹人间时,天光还正亮堂着。
我想去拜个菩萨求保平安,马车便朝城外驶去。
京城郊外有一万佛寺。
对,就是时霖陛下和陈念舟幼时藏身的那一座寺。
照理来说,古庙楼阁,多建于山高路远的隐世之处。
但大元百姓信佛者诸多,加之先皇,也就是时霖陛下亲爹,又正是个不折不扣的佛教狂热分子,遂在前朝最国泰民安的那段日子里,他大兴修建寺庙,光是京城就已大大小小建了四五座庙宇。
之后又历经霍乱连绵,人心惶惶,百姓最终发现佛祖和菩萨压根救不了渺如蝼蚁的他们,信仰崩塌之下民怨滔天,而失去供奉的神明日渐黯然,蒙布灰尘的佛坛变作神冢。
最终京城剩下一座万佛寺,也亏得这座万佛寺,在前朝之乱中保佑了陛下和陈念舟,才有了如今的太平大元。
现在百姓安康,也算得上是风调雨顺,万佛寺便越发的香火旺盛。
前来拜佛求愿的人源源不断,在沉香浸染的寺门前交织成衣炔飘飘的彩带绸环。
红木砖瓦的大雄宝殿内须弥座,立有三尊金玉妆塑三世佛,僧人立于一旁诵经祈福,须弥座下米蒲四团,跪着虔诚的百姓在合手求愿。
此刻,我正裹着宽大的衣袍立于三世佛前,眼神中翻腾的焰火熠熠生辉,笔直的目光望向大雄宝殿中央的释迦佛。
心里默默许愿片刻之后,我微敛眼帘,大殿住持双手合十号了一声「阿弥陀佛」,我亦是手合十垂首回礼,遂转身朝殿外走去。
碰巧此时涌入大批香客,我在顺流而入的人群中反倒像是一尾扎眼的小鱼。
身后的释迦佛在金色光晕的柔和下的眉目竟透出了几分悲悯,住持目光顺着我的方向远远望去,终是垂目再度低叹了一声「阿弥陀佛」。
待我踏出大雄宝殿的门槛,抬头时恰好白梅树下的陈念舟也正回身朝我望来,猝不及防就这样四目相对,身后大殿内低鸣沉远的诵经声伴着击敲木鱼的脆响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陈念舟眼墨如玉,姿态闲雅,开得正旺的白梅花如雪般散落在他懒散挽起的长发上,冲散了一点查案长久来的沉郁,无端涌上几分明媚来。
他露出了的笑意温润柔和,向下垂呈的眼睫在阳光下如蝶翼颤动着,世间有公子如玉,却无一人似他无双。
霎那间我福至心灵的想:是佛允了我。
我心口烫得可凶,化作一团酸软,眼角都微微湿热了起来。却还是忍不住咧起嘴角笑着朝他快步走去。
我脑袋摇摇晃晃地,颇为得意地说道:「我觉得佛祖一定会实现我的心愿。」
「哦?」陈念舟挑了挑眉,竟十分自然的抬手扶正了我头上因为奔跑而歪斜掉的簪花,嘴里顺着我的话问道:
「那是何心愿呢。」
我笑眯了眼看着陈念舟:「那当然是跟佛祖许愿能把丞相大人拐回家喽。」
陈念舟抿嘴,显然是不想再继续听我厚颜无耻的胡说八道。
世人常恐生无可依,遂拜佛烧香为保须臾一个念想。若求佛无用,那想必百姓也不会如此源源不断吧。我心中如此想着,随后又好奇向陈念舟问道:
「方才为何不同我一起去殿内祈愿?你不信神佛吗?」
陈念舟又深深望了望这座巍峨的古寺,也是。这个地方无论多么神圣高洁,于他而言,也只是一场充满血腥味的噩梦罢了。
他静默无言片刻,又浅笑着摇了摇头:
「我心中已有神佛。」
8.
华灯初上,民坊间到处熙熙攘攘。人群随灯火涌动着,像是一条璀璨的游龙。
我才在宫里待上几个月,就险些快要忘了这热闹的京城街市,一时不由得兴奋了起来。
晚眠扮作小丫鬟的模样,被我拉着一路走走瞧瞧摸摸看看,陈念舟则只是安静的缀在身后不远,给足了我吃喝玩乐的空间。
馋了许久的东楼烤鸭吃上了;心心念念的街角果子酥也买上了;又在小摊小贩那挑挑拣拣买了些做工顽劣的摆件饰品想要带回宫送给几个相熟的小宫人,还没忘挤进杂耍摊子上看了好一会儿卖艺。
我手上提溜得满满当当,转头又立刻被一个吹糖人的老师傅惊得目瞪口呆,遂卯足了劲儿的为人鼓掌造声势,再黏黏糊糊地赖着陈念舟撒娇装泼,非逼着他把师傅那插满糖人的一整个糖桩子都给买下来带回宫去。
不可一世的陈大丞相着一身华服,面貌气度不凡,但捱不住杀猪小妹没脸没皮的撒泼,正认命的让执晔肩扛糖桩子。
我买了糖人还不够,又拉着晚眠正兴高采烈的准备去买串糖葫芦尝尝,一转头,瞧见不远处桥边那挂满花灯的小铺上一盏琉璃绕丝莲花灯甚是好看,便没忍住再次朝陈念舟央道:
「大人可否替我买了那一盏灯来?」
向来说一不二,面热心冷的大丞相今日却十分的好说话,他虽无可奈何,但依旧点了头,便转身替我去买花灯。
正巧此时一位带着面具的杂耍艺人冲我「呼」的一声喷出连串火龙来,我惊得往后大退了一步,撞进一个人怀里,被他扶住肩膀稳了稳。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位戴着面具的书生。
虽瞧不见他的样貌,却也难掩清俊儒雅的气度,一双眼睛微微含笑,有些细长,颇有特点,叫人看了很是难忘。
「多谢公子。」我朝他道谢,他却只是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我还有些愣神,此时陈念舟也提着花灯走到我身边,他一双黑眸沉沉,看着远去的书生背影,嘴里似无意般问着:
「怎么了?」
「无事。」
我摇摇头,收回心绪,拿了想要的花灯高兴得直晃,手中的莲花盏也随着身体摆动而摇曳起来。
陈念舟像是颇有些嫌弃的撇我一眼,摇了摇头,嘴角却没忍住的上扬着。
不远处的护城河里无数灯盏逐渐向远方漂去,看着如同遥遥天边的星河。烟火绽开下的照亮的每一个角落充斥着欢声笑语。
如此一个天上人间。
9.
再高兴的一天也总有要结束的时候。
绕过热闹的坊市踏进旁边小巷内,嘈杂的声音便如潮水一般退远了去,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夜晚一下子寂寥了起来。
「今日可还尽兴?」
陈念舟突然出声问,我才恍然惊醒般,不知何时变成我默默跟在他身后走着。
「鼎沸喧嚣里看世间繁华何等有趣,这做凡人倒比做贵人快活。」
我垂眼瞧手里的灯,华美又脆弱,在这空寂的巷子里只余萤萤火光,不仅感慨道。
陈念舟歪头瞧我,他五官清俊线条流畅,在这灯火交映下隐去了几分冷硬,透出清清淡淡的意味来。
即便他的眼中并没有笑意,却仍是温柔得不像话。
「是后悔随我入宫了?」
这问题倒是猝不及防,我一愣,又释然的摇着头:
「你情我愿的交易哪有什么悔不悔,以丞相大人雷霆手段,定过不了多久时霖陛下便能找回来,到时候我得了富贵也得了自由。」
说到此处忍不住盈盈一笑,还不忘初心:
「若是运气好,还能得了丞相大人的心。
「如此想来,又有些心满意足了。」
陈念舟颇觉好笑的挑了挑眉头,权当没有听见。
真是被调戏惯了。
瞧他不说话又继续向前走着,便也知道再调笑只添无趣。
月亮在此时恰如其分的躲进了云里,朦胧不清的微光里陈念舟一身黑衣仿佛快要融进这片夜里。
那大人你呢?
做凡人也好,做贵人也罢,你快活吗?
我盯着他的背影,默默问着,心头夹杂着些酸涩,渐起鼓声如雷。
宫中驾出来的马车就停在前面不远处,秋风猎猎,吹得路边小树枝桠摇晃,我只猜是天晚了风有些大,却见银光一闪,几道带着杀意的寒光破开晚风朝我劈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猛地将我推开,我跌坐在路边,花灯也摔了出去,仓皇地落在台阶上,火舌舔舐着不堪负重变了形的灯纸,很快一朵惟妙惟肖的莲花盏便湮没在赤红的滚烫中。
再抬眼,陈念舟已经和刺客们打得难舍难分。
只见他一柄竹扇如有雷霆万钧,挥舞盘转间与刀剑狠狠劈在一起而分毫未落下风。
晚眠紧紧的护在我身旁,很快藏在各处的暗卫们也加入了缠斗,这场刺杀有些缺乏悬念的随着三名刺客被按跪在地上而迅速结束。
执晔正在附耳朝陈念舟汇报着什么,而他掏出丝帕,慢慢擦拭着扇柄上的血,动作轻柔,眼中却仍有着真真切切的杀意,浓得仿佛能化作一把实形的匕首,要将敌人深深地扎穿。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陈大丞相的武力值也如此之高。
只记得他是文臣之首,搅弄权谋,却忘了他出生于将军府,自幼也是随着父兄在刀剑磨砺下长大的。
待到暗卫押着刺客退下时,晚眠扶了我好半晌,我仍是腿软的坐在地上。
可不怪小女子没出息,平日里称一句胆子大,奈何这被刺杀也是人生第一遭,倒是没被吓破胆,这腿软纯粹是情难自控。
陈念舟看着我怪是好笑,遂大发慈悲走上前拉了我一把。
就在此刻变故陡生。
一柄飞刀速度极快的刺来,不过须臾,便到了眼前。
我恐是难逃一劫,只能闭了眼坦然等死。
死是没那么轻易被我等到,倒也没成想等来的是陈大丞相的一个拥抱。
陈念舟来不及击飞这柄暗器,便急急拥了我进怀中,飞刀自他身后直直穿进了右肩胛中。
血是温热的,也是腥辣的,溅洒在我脸上,烫得我在他怀中不知所措,只能哆哆嗦嗦地揪住他腰间衣带。
没有射中要害,陈念舟定是无大碍的。
我反复想着。
但又忍不住的害怕和发抖,感觉胸腔里渗出了些什么,生胀得痛,痛意逼得眼眶里直掉出泪来。
10.
待信得过的太医给陈念舟上好药时,外头稠如浓墨的天色已经像是被浆洗过,微微透着黛青。
已近四更。
万幸刀上无毒,也未伤及经脉骨骼,算不得很严重的伤。
也不知是不是连日来不断追查奉国公案太过劳心费神,又突遭此一难,陈念舟还是起了些烧。
太医说了无大碍,那便是能把心放肚子里去的意思。
这下欠陈念舟的可大了去了。
我坐在榻边,默然看着昏睡中的人,那略微失了血色的脸庞看起来倒是越发清艳动人。
心是放回肚子里去了,但心一个劲乱跳也是没想到的事。
原本就对他有些图谋不轨,现在更是一头栽进去没办法抽身了。
能得此绝色,生死又何惧?我暗暗叹,吸了吸酸酸的鼻尖,把泪意压下,还没忍住伸手摸了一把陈念舟的脸。
执晔眼角抽了抽,站在一旁粗声粗气拱手道:
「如今四更已过,陛下该早朝了。」
晚眠也上前来,低声驳道:
「往日早朝哪次不是丞相大人把控着,陛下不若今日就不要上朝了…」
「为何不上朝?」
我弯弯嘴角,眼睛里亮着的是无法平息的怒意:
「戏台子都搭好了,朕若不出席,又怎知他们要唱哪一出呢?」
今夜这群人,到底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杀陈念舟的?
杀我是识破了我的身份,还是真把我当成了时霖陛下。
是一拨人还是两拨人呢?这场刺杀虽有惊却无险,怎么看都显得有些儿戏了。
我更了衣,坐上步辇,提灯宫人步于左右,长长的队列轻悄地穿行在静谧又硕大的皇宫内。
这四面红墙圈起吃人不吐骨头的一方天地,无论多么金絮其外,仍难掩血腥之气。
我永远无法习惯这里。
再上朝,大臣们依旧如雨后春笋般地纷纷冒出头来,七嘴八舌的在金銮殿内高谈论阔,吵得不可开交。
吵来吵去也不过是兵部要粮饷;礼部要设宴;吏部要择官上任;户部拿不出银子。
瞧瞧这群道貌岸然的老匹夫,句句在理,铿锵有力,又有哪件事到底是为了百姓。
眼见快要冷场了,御史大夫葛其明突然出列,出言弹劾丞相陈念舟,状告他弄权专政,藐视皇恩,将朝堂纳为一言堂。
紧接着,又有好几位言官出列,纷纷附和葛其明。
原来在这等着呢。
陈念舟早同我说过,一直以来,朝中都因他权柄过大,又是陛下眼前红人而对他颇有不满。这种对于他的忌惮与不满,更是在时霖陛下莫名失踪之后达到了顶峰。
好不容易因为我的出现,加之奉国公案的转移视线,这种一边倒的孤立与讨伐才稍得停歇,却没想到,丞相大人昨晚才被暗杀,今日被要在朝堂上被口诛笔伐。
我像很是认可般的点点头,又朝群臣发问:
「如此说来并无道理,朕心中还有几分疑虑想问问诸卿。
「边关战事吃紧时,是谁查出边关郡守草菅人命吞没军饷,又一力主张捐粮捐银送往前线?
「流寇在京城周边作祟时,人心惶惶,又是谁力排众议要派重兵剿匪平乱才有如今京城百姓安宁度日?
「还有奉国公案,魏忠的人头才落地多久?亏空多年的国库才好不过几日?
「平日里谈及政事就低头装死,谈及钱财就前仆后继。现下讨伐朕的丞相也成了诸位爱卿的乐趣?」
我不急不慢的说完,话音一落,满场寂静。
这番景象倒让人心中邪火蹿升,我腾地站起,狠狠将手边茶盏掷向躬身在殿中的葛御史:
「今日丞相不过告病一日,尔等就是这般急不可耐跳出来欺辱他!
「要不朕先斩了你再看看是谁在弄权专政!」
大殿上呼啦啦跪了一地。
那出头鸟的葛御史,被砸得头破血流的跪倒在地,却仍然瞪着大眼,口里高呼着:
「陛下就是斩了老臣的头!老臣也要告他陈念舟妖言惑主,为祸朝纲!」
天大的好笑。前头一群老迂腐为着自己的荣华富贵在这装戏班子,藏在后头的人搅弄风云找不出来,如今御史台这群文官还要来当搅屎棍。
我要真是这皇帝,罢黜了这群蠢货也算是为天下谋福祉了。
我正要叫人把这老迂腐给拖下去,站在殿左侧的时亦远却在此时出列了:
「陛下,莫要为葛御史的进言气坏了身子。臣以为,陈相辅佐朝纲,鞠躬尽瘁,是我大元朝难得的良臣。」
贵为皇亲的郕王也为陈念舟站台,这下御史那群人更是跟炸了锅一样的嚷了起来。
时亦远这边也不乏同他一起站队的臣子,其中和御史吵得最凶的那位,是今年新提起来的礼部侍郎,杜家二郎杜子谦。
我暗暗记下这些面孔,也好叫陈念舟事后去分辨下是敌是友。
现下朝堂俨然分为两派,被陈念舟打压过清算过的老臣和拥护他为他抱不平的新臣。双方谁也不服谁,争得面红耳赤,像是马上要撸起袖子在金銮殿上搏斗起来。
局面看起来怪异又不可控,不知道要朝着什么方向奔驰而去。
我佯装震怒的重重拍了桌子,又一副被气急了头疼的模样,把百官们吓得不清,赶紧的闭了嘴。
小太监来喜十分有眼力见,嘴里呼天抢地的叫太医,又指来另外两个小太监匆匆的把我扶进了侧殿。
这个荒唐至极的早朝总算是轰轰烈烈的草草结束了。
11.
下了朝刚踏进祈年殿,就见一身白衣的陈美人倚在床头,眉眼无双,似画一般。
「怎的不多睡会儿?」我走上前去。
「再睡下去,就怕你把金銮殿都给砸了。」
病美人陈念舟唇角微扬,瞧着精神了许多。
不愧是只手遮天陈念舟,消息倒是传得快,看来早朝的事情他都知晓了。
我忿忿不平道:
「还不是为了替你出口气,如今你可是有朕护着的人了,算不得孤军奋战。」
听了我这话,陈念舟有些罕见的愣了神。我瞧他半晌不作声,又佯装正经的岔开话题:
「依丞相所见,那葛御史所言又是否属实呢?」
「句句属实。」陈念舟的语气听不出真假,像是在开玩笑。
我以为他同我逗乐,便也假模假样的逗他:
「那该当何罪啊。」
「陛下,其罪当诛呀。」
陈念舟笑答。
我没料想到这个答案,有些猝不及防。
他嘴里的当诛,诛的自然不是他自己。
陈念舟看我变了脸色,遂好心的解释道:
「我知道葛其明只是被当棋子的出头鸟。但如今局势在旁人看来,就是我一手操纵,独揽大权。
「你这陛下真假暂且不论,若我真有异心,取而代之又有何难?」
说得很对。你为啥不自己当皇帝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疑问。
「从刺杀之事想必也能知晓,如今朝堂内,有人生出异心。」
…可葛其明也并不是非得死吧。我不解,却也没有开口。
「杀鸡儆猴罢了。」陈念舟像是知晓了我心中疑虑,轻声道。
我自然懂涉及那个位子的事不是动动嘴皮子过家家一样就能把事情解决,必定要有流血,有伤亡。
但陈念舟与我谈论此事时,他的语气如此平和,眼神又是那样淡漠。
像极了阿爹早上出摊时跟我说今天要宰几头猪一样随意。
他瞧我有些闷闷不乐,又噗嗤一乐,似是无奈地抚了下我的额角:
「陛下这般不忍,倒是臣的玩笑开过了。」
「呔!!你胆大包天!看朕不斩了你!」
我哇呀呀呀的叫唤着,陈念舟朗声大笑。
窗外传来突兀的燕啼声,羽扇扑棱,婉啼花香,两只皮亮毛新的金腰燕舞着翅,错绕缠绵的落在窗前。
这清秋花季的一抹盎然,冲破了宫内沉重冷寂的空气,好像也冲破了我和陈念舟之间的一些不清不楚的屏障,逐渐变得温暖亲密了起来。
待丞相大人伤势大好,重新恢复劳模作息时,已是中秋宫宴将近。
按律,中秋佳节时皇帝要同亲眷众臣一道设香案,摆瓜果,迎寒祭月。
诸多流程自有陈念舟与户部各官准备好,倒也没什么很担心的事情。
就是时亦远也非跑来要凑这个热闹,说什么皇姐本就登基不过数载,后宫更是无人主持大典,自然由他这个弟弟为君分忧。
从他早朝上突然为陈念舟说好话后,关于丞相大人的风言风语就越来越多了。
如今他无事献殷勤,能是什么好鸟。
宫女太监们忙碌着各处杂扫,裁剪花叶,布置席宴。我穿过人来人往的长廊,溜进御书房,找埋头于案牍之上的陈念舟倒苦水。
「爱卿,朕看那郕王整日在宫里打转,殷勤得很,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陈念舟一边往折子上写朱批,一边好笑地挑起眉头:
「陛下,那可是您的皇弟,往年也是他来帮衬礼部举办各类庆典宴席的。」
「朕直觉他不简单。先是把百官弄得纷纷同你站在对立面,现在又弄得皇宫里人来人往的,免不得朕暴露的风险就变大了。」
我捞起桌上一个九连环把玩起来,嘴里无意的小声嘟囔着:
「时霖陛下还没找到吗?瞧着丞相大人你也不着急呀。」
陈念舟笔锋一顿,并未回话,只是拿笔杆子支了支头,唇角微扬,眸光含笑的抬眼看我。
好一招美人计。
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脸也有些烧起来,想赶紧岔开话题。
执晔在这时推门走了进来。
「大人,出事了。」
他简单行礼,依旧没避开我便直接开始禀报:
「御史大夫葛其明,昨夜衙门下钥后,迟迟未归家。
「今早被发现死于内务府后巷不远处。」
我大惊,忙不迭问道:「死因为何?」
「…是被砍下头颅而死。」
九连环啪嗒一下砸落在地上,我如同被一道滚雷击中,浑身止不住震颤起来。
那一日在朝堂上朝他发火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我说朕先斩了你。
然后他就被斩了头。
陈念舟摆手让执晔退下了。
我侧头看他,开口想问些什么,可话还没说出声,眼泪就先沾湿了脸。
「和你没有关系。」
一张帕子按在了我脸上,陈念舟语调平稳,他总是那样准的猜到我所想。
「杀他的人,是冲着我来的。
「正如我早前同你玩笑时说的那般,杀了葛其明,其他人多半会觉得是我杀鸡儆猴。那一点点为我说话的臣子也会纷纷倒戈投向另一头。」
我将脸埋进帕子里,久久没有言语。
事情已经愈发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了,可笑我还觉得自己有能耐,想狐假虎威的震慑一下群臣。
结果有个陈念舟在我背后都尚且如此被动,没了陈念舟,我算什么,皇帝又算什么。
「中秋宴在前,暗处之人必定会有动作。陛下心中要有防备,任何人都不要轻信。」陈念舟说。
我也忘了自己怎么从御书房出来的,心口像石头压着一般,让人难以喘息。
我挥散了跟着的宫女太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御花园。
皇家园林总是一年四季都花团锦簇着,各色奇花异草争相错落的绽放着,在这一隅小小天地争奇斗艳。除了皇宫,再没有别处能有如此景致。
所以我闲来无事便总待在御花园内,毕竟这本也不是我一个小百姓能见得着的,心情低落时躲在此处也更容易心绪宁静些。
我慢慢走到湖边,湖边一排排柳树依依,枝条飞扬,柳絮如飞花般散落在阳光下,似有白雪洒下。
而湖中更是澄澈一池碧水,肥硕丰满的锦鲤色彩艳丽,搅动着湖水,瞧着像是一副水中锦绣。
我看得有些痴了,忍不住蹲下身来想鞠一捧湖水。怎料身后传来一声急急的喝止:
「莫要想不开!」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急急的扯到了一旁。眼前人一身月白长衫,瞧着有几分儒雅的气质,一双丹凤眼很是吸引人,眼尾微微上挑着,平添了一丝风流。
「在下是吴轻羽,是中秋宴武艺班子的伙计,无意冲撞贵人。还请贵人莫要想不开,万事有出路。」他拱手朝我行礼。
原来是误会了以为我要寻死,倒也是个有趣人。
「多谢郎君开解。」我无意与他多解释,笑着道了句谢便离开了。
不过这位郎君有句话倒是说得没错,万事有出路。
12.
月挂如银盘,中秋佳节至。
盏盏宫灯高挂,在宫中串成暖洋洋的红色灯河。
随处可见宫人端盘游走于各处廊内,远远瞧着,像是红河里的一尾尾飘带鱼,独添几分雅趣。
太和殿内,文武百官身着各色华服,正小声的互相攀谈着。待我和陈念舟一起踏入殿内时,原本细细碎碎的交谈声就像拦腰斩断般消失得一干二净。还得要归过于葛其明之死,现在好了,我与陈念舟怎么看都像是「傀儡皇帝与邪恶权臣」的组合。
陈念舟扶着我,将我送至最上方的主座坐下,临了还轻轻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安心。群臣朝我行礼后,皆按照各自品阶顺序入座。
金鼓鸣响,悠扬的旋律一齐奏起,舞姬们身着轻薄纱衣鱼贯而入,大宴开始。
我第一次得见宫中夜宴,举目可见之处,无不是极尽奢华。众人身着锦衣华服,面前小几上尽是美食佳肴与琼浆玉液。舞姬卖力的在殿中央转着圈,像是一朵燃烧的蔷薇。
这原本是我期待已久的盛事。
而今我却无法心无旁骛的欣赏这一切,因为这场热闹纷呈的宴席上,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危险发生。
「皇姐,皇姐。」
正愣神呢,却被时亦远打断了,他举着酒杯从座位上站起,冲我行礼:「今日中秋佳节,臣弟敬皇姐一杯。愿皇姐平安顺遂,愿我大元繁荣昌盛。」
「你有心了。」我亦举杯回饮。
一曲毕,跳胡旋舞的舞姬们已纷纷退下,一位青衣小生舞着一根黛色长绸脚步轻快的旋入殿中。
我觉得新奇,男舞姬倒是少见,遂认真瞧了瞧,发现竟是昨日御花园湖边碰见的那位吴轻羽。这倒让人有几分讶异了,我原以为他是舞艺班子里打杂的小厮,不料还是个会舞的。
黛色长绸甩向空中,再打着旋儿的在吴轻羽周身环绕。他的脸隐隐约约的看得不大真切,那双细长又上挑着的眼睛尤为清亮,反而叫我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熟悉感来。
还没等我想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时亦远便再次打断了我的思绪。
这一次他左手提壶,右手持杯,笑着问:
「皇姐,这一杯酒,我可否上前来敬你?」
虽然并不是很想他靠我太近,但我也依旧假笑着点头应允。
时亦远便提溜着酒壶朝我走来,就在此时,变故突起。
吴轻羽圈转得正是起劲时,突然双手将长绸一抛,从腰间抽出软剑就急急地刺向陈念舟。
只一刹那,他便已经到了陈念舟身侧,寒光剑影,险象环生。
大殿内的群臣一边屁滚尿流的逃开,一边嘴里高声喊着护驾。人都哗啦啦往我身前跑,我虽知道陈念舟的身手,但还是不自觉的盯着那头。
其实也没什么悬念,几招过后,吴轻羽便被夺了剑败下阵来。他虽知事败只有死路一条,却仍高喊着「陈狗该死!」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被陈念舟一剑狠狠扎穿,整个身体倒飞出去,钉在了大殿的柱子上。
太和殿内鸦雀无声。
我不敢去看那钉死在柱子上的吴轻羽,胸口急急的起伏,只能小口小口的喘气。
怎料就在众人都以为安全了之际,站在柱子不远处的礼部侍郎,那个早前还在金銮殿上为陈念舟与御史们吵得不可开交的年轻臣子杜子谦,此刻却瞪着一双血红的眼,不管不顾的冲向陈念舟。
而陈念舟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一剑劈了他。
血像是一盆滚油泼在陈念舟黛色锦服上,热灼滚烫,烧得他青筋根根盘桓暴起,骨骼都咯咯作响。溅到脸上的血也蜿蜒的淌到他眼角,再不堪重负的碎落在地。
事发太过突然,尚无一人反应过来。
今晚的血都流满了半个太和殿的地,这场宫宴以一种充满腥气与暴力的方式落下帷幕。
我也被如此血腥的场景吓得面色苍白,但还是要把戏做足了,出言安抚了几句百官,便叫他们退了。
时亦远从吴轻羽发难开始,便冲到我身旁,寸步不离地护着我。
如今实属有惊无险,也算是尘埃落定。
他也向我告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手中的酒壶倒了杯酒递到我手中。
「皇姐,喝杯酒也算是压压惊吧。」
我伸手接过酒盏,却忍不住暗自腹诽,这么惊险的时刻酒壶居然还一直拿在了手里。
「这酒里不会有毒吧,皇弟。」
酒盏都已经靠在了唇边,我却突然开口。
时亦远像是没料到我这临了的发问,笑容一顿。
我不等他回答,笑眯眯的仰头喝下:
「朕同你开玩笑呢。」
13.
中秋宫宴后,我便给百官放了几天假,让大家都回去好生压压惊。
而我也好几日没见着陈念舟。或许是他忙着调查此次刺杀的事情,也或者是我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只知道丞相大人谋智过人,也只见过他温润清雅。
如今瞧见了他杀人如麻的模样,还是有些心中戚戚。
也不知从何时起,在这宫中的日子,越发难熬了起来。
我开始想什么时候时霖陛下才会被找回来,什么时候我才能重新做回那个没心没肺的杀猪小妹。
想着想着,就不知不觉转悠到了没怎么来过的地方。
因为没有妃子公主,后宫的大部分宫殿都是空着的,平日里陈念舟也不让我到处瞎晃,所以还真有些好奇这些没去过的宫殿花园景致如何。
不远处是后宫的一处亭廊。
我慢慢走近那座亭廊,想登上亭子看一看,谁料才迈上台阶,就听到转角廊下有两位宫人在细细低语。
「东边蓬莱殿里睡着的那位究竟是谁啊?」
「不清楚,只送东西时远远瞧上了一眼,是个女子呢。而…而且。」
「而且什么,你快说呀!」
「而且我瞧着怎么还有点像咱们陛下啊…平日里只见丞相大人去过蓬莱殿,不会是他的禁脔吧……」
「胡说八道什么,仔细你的嘴!」
这两个宫人嚼完舌根便从亭子的另一侧匆匆离开了。
我跌坐在石阶上,只感觉脑袋嗡嗡作响。
好好好。既然非要让我听到这番话,那看来蓬莱殿我是非去不可了。
定了定神,我强撑着朝东边寻去。走了没多久,便看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宫殿。虽看着不打眼,却也是一瞧就有人精心打理着的。
门口有人把守着,看来是没办法进去一探究竟了。正准备离去时,陈念舟和执晔却步履急切地朝这边走来。
「陛下醒了是真的吗?」
陈念舟眉头紧锁,执晔在他身后应声:
「千真万确大人,真的醒过来了。」
我也不知道那日我是怎么从蓬莱殿外走回来的。
回来之后晚眠看我面色惨淡,身体止不住的发抖,以为我受了寒,还很是吓坏了。
而后我便总是呆呆地独自坐在寝殿前的石板台阶上,手支起下巴,孤伶伶地瞅着高高的青瓦屋檐。
皇宫里的每一处都修缮的那样漂亮,墙也是那样的高,盯着看久了,就感觉墙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这宫殿一口吞下。
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变得愈发畏寒,即便是这样无风无雨的日子里,殿内的火炉也依旧烧的旺盛。
晚眠端了碗暖汤从旁的廊内走来,瞧见我一人身形单薄的呆坐在门前,便忙将手中的汤盏递来,随即转身去屋内拿了件厚披风出来,一边给我裹得紧紧的,一边絮叨着:
「陛下也太不令人省心了,这么冷的天怎的一个人坐在这冰凉的石板上呢,若是给丞相大人瞧见了,定是会心疼陛下责罚奴婢的。」
这个晚眠,倒是会说好听话哄我开心。
可这里头又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呢?所有人都知道时霖陛下从未失踪,如此大的宫殿里,朝夕相处恁多人,怎么就我一个这般天真。
我实在是笑不出来,抿紧了嘴角环住晚眠,像是撒娇又像是抱怨地呢喃着:
「陈念舟才不会心疼我呢,只有我的好晚眠才疼我。」
虚情假意的话说多了,听起来也是情意绵绵。
陈念舟确实会心疼他的陛下,只是他的陛下不是我罢了。
如今真天子已经苏醒,我这个位卑言轻的假货,又有谁会真心在意。
晚眠摸摸我的头,低头抿着嘴笑,深秋的阳光即便耀眼也并不温柔,折射进我眼里便少了几分暖意。
14.
当时亦远邀我去御花园湖心亭一叙时,我心中倒是几分了然,只觉得这一天比我想象中还快一点。
他还装模作样的朝我行礼,笑眯眯的唤了声「皇姐。」
「前些日子在亭子里说那些话的两个宫人,是你的人吧。」
我懒得再跟他装什么姐弟情深,我只想立刻知道答案。
时亦远没想到我上来就跟他开门见山,他也没再装了,只是好奇地问:
「你怎知晓是本王?」
「那两位刻意绕到后宫亭廊说话的宫人,我只在中秋宴上见过。不是宫里的,是你带进来的人。」
我答道。
时亦远眼眸一亮,仿佛觉得甚是有趣:
「你倒是比本王那皇姐聪明。」
我冷笑一声:
「早在奉国公案结案时,陈念舟便说,罪臣之女能轻而易举的摆脱贱籍入高门,还能藏在京城暗卫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奉国公背后定有位高权重之人做推手。
「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你,身份微妙,每次出现得也十分微妙。」
时亦远哈哈大笑起来,他鼓着掌,乐不可支的说道:
「有趣有趣!你很有趣!」
我真是恨自己手里没把屠刀,不然了不得要给他这个欠揍的样子大卸八块:
「后来我和陈念舟在京城被刺杀,也是你搞的鬼吧?
「而后朝堂之上,葛其明做了你的出头鸟,把陈念舟和百官推到对立面。
「随后你再杀了他,坐实了陈念舟惑主弄权的罪名!」
时亦远没承认也没反驳,他毫不在意我对他的指控,反而是露出了一个轻蔑又恶劣的表情:
「我瞧你这个假货,对陈念舟倒是忠心耿耿。让我猜猜是忠心还是爱慕之心呢?」
我定定的沉默着,时亦远却露出了更恶劣的表情:
「陈念舟冷血无情心狠手辣,谁都是他的棋子,是他踩在脚下的砖。既有通天手段,权力人命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又为何苦守我这皇姐?你当他真是忠吗?
「要说他心里没藏着龌龊念头,本王可不信,要不你也替本王去问问?
「所以啊,你连替身都不是,他平日里护你、纵你,对你万事周全的时候想的是你还是我的好皇姐呢?」
风吹得湖边杨柳簌簌的发出声响,我的心事,我最不想面对的事实如一池寒潭,而时亦远把我压在这潭里,由不得我苦苦挣扎。
我麻木的反驳:
「你闭嘴,你少污蔑他。」
怎料我的维护却让时亦远更是愤怒,他讥诮的开口,想要碾灭我最后一丝侥幸:
「你可知为何那日宫宴上吴轻羽死后,杜子谦会突然失控发难吗?
「因为杜吴两家,在微末时便是世交姻亲。吴轻羽是杜子谦最好的兄弟也是他妹妹的夫君。
「陈念舟在皇姐刚登基时,为巩固朝纲铲除异己,只因吴家曾与前朝二皇子有过一些利益来往。
「便被寻了由头屠了满门。吴轻羽侥幸逃过一命却只能做着下贱的奴才才活到如今。
「还有那可怜的御史大夫葛其明……」
「葛其明分明是被你所杀!」
我粗暴的打断时亦远,他说的真真假假。
「笑话!本王杀他为什么?就为打你的脸?还是为了栽赃嫁祸给陈念舟,好让朝中动荡众臣惊慌,坐实了他惑主弄权的罪名?
「你定是这样想的。所以陈念舟也会让你这样想的。」
「你闭嘴!你闭嘴!」我喝道。
「他杀葛其明,明明可以干净利落杀了了事,偏偏要那么残忍地砍下他的头,信他的人自然觉得是本王给他泼脏水;怕他的人只会更加敢怒不敢言。
「本王原是想皇姐昏迷不醒,朝中大乱,就算陈念舟再是百般阻拦,国也不能一日无君,大臣们定会依着祖宗法度先拥本王暂统大局。到时候本王只需要慢慢培养自己的势力,再将陈念舟的爪牙一点点砍断,这江山还不是本王的囊中之物!
「但是怎么想也想不到,他竟胆大包天,找了你这个假货来顶包!」
时亦远说到最后,眼尾也染上些猩红。
「你为何…你为何不拆穿我的身份。」我惨然问道。
「那何其无趣,陈念舟不是以为自己一手遮天吗?他想用你做诱,引我露出马脚,拿回解药救他的陛下。
「本王就不能将计就计,看你们跳梁小丑,自娱自乐吗?
「不过本王也没料到,没有解药,皇姐却还能醒过来。这件事情倒是变得有趣了起来。」
我虽急怒,仍是不解:
「时霖陛下已醒,她若知道了这一切,你不是照样死路一条吗?」
「我那好皇姐,她怎舍得我死。」
时亦远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低低笑了一声:
「一开始见到你,本王真吓了一跳。你们是如此相似。」
我抬头看向时亦远,想故作轻松的弯弯嘴角,眼泪却不受控的落下来:
「那你又如何知晓我是假的。」
时亦远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伸出手,指节轻轻刮掉我脸颊的泪珠,语气亢奋又残忍:
「你的这双眼睛,看着何其天真。」
15.
时亦远说他给我下了毒。
毒是分两次下的。
微服出巡那一晚,在护城河旁扶了我一把的面具书生便是吴轻羽,那是第一次。
而中秋宫宴前一日,御花园湖边,吴轻羽怕我想不开去救我的时候是第二次。
据时亦远所说这是一种慢性毒,算算时间也快毒发了。
他还说:
「你不认识吴轻羽,不知道个中恩怨。他陈念舟能不认识?
「他为什么放任吴轻羽一次又一次的接近你?」
也不知道时亦远是狗急跳墙还是脑袋缺筋。
他对我说这些,一再激怒我,无非就是挑拨离间,觉得被恨意冲昏头脑的人能为他所用,何况我还是陈念舟身边人,能成事的机会说不得就大些。
他同我说:
「你去杀了陈念舟。
「事成之后本王给你解药。
「不然两天后你就该毒发了。
「想想他做的那些事,想想他欺你瞒你骗你,皇姐醒了,他就能一脚踹开你,甚至轻而易举地杀了你。
「你不恨吗?」
笑死人了,且不说时亦远讲的话我到底信了几分,我要真能杀陈念舟,也不至于被他骗得团团转。
恨不恨的,我也不清楚。但恨谁又有用呢,左右是件很没有意思的事情。我望着窗外的乌桕树,枝头缀满了粉粉白白的花,星星点点的恰如春日,但我知道,寒冬要来了。这大大又高高,原本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皇宫,终究是要困死在这里。
算了算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自然是躲不起的。
待到他在寝殿寻到看起来没什么生机的我时,已经是两日后了。
「这几日我忙于处理暗杀和中秋宫宴上的事,你独自待着可还好?」
陈念舟还先给我煞有介事的解释了一波,显得他好像挺在乎我一样。
他盯着我,又来了。又是这种我看不懂的眼神。
我只是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市井小民。
我看不懂他的雄图广志。
看不懂他的身不由己。
看不懂他的痛。
也看不懂他的爱。
我原本打算干脆闭嘴闭眼不理他,就等着毒发之后一了百了了。
可是他一问我,我的心就好像被剜了一样的痛,痛得我还没开口,泪水就扑棱棱的往外掉。
「怎么了?可是病了?」
陈念舟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好似也是被我惊到了。
「我不好。陈念舟,我不好。」
这些天来他有几分真心,又几分算计。
我猜不透,也不敢猜。
「我爹常说,卖猪肉不能缺斤少两,小本生意也要诚信经营。
「所以陈念舟,爱难道就可以缺斤少两了吗?
「做皇帝,做臣子,做人上人,就可以不要诚信了吗?」
我不想哭的。
也不想这么狼狈,还要这么不依不饶的为难他。
一厢情愿的人是我,和他说「爱」又何尝不是强人所难。
「陛下根本没有失踪不是吗。你又为什么要骗我?」
你陈念舟给我金银,给我体贴,甚至愿意给我你的命。
难道这一切的前提就是用我来吸引蛰伏已久的叛党,做一个明晃晃的活靶子,让时霖有时间好好的醒过来吗?
我承认,我不想信时亦远那些屁话的。
可是我还是信了。
可怜我前半辈子都是杀猪铺子打杂的小妹,一朝翻身自己却成了待宰的猪。
「说起来也是我蠢,我以为真心可以换真心的。陈念舟,我以为可以的。」
我还真以为自己是旷世善人,能够得个善始善终。
如今卷进这无休止的纷争里逃脱不得。
陈念舟,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虽事事顺着你安排,可你又有几分真心护我周全?
「你都知道了?」
沉默半晌,我也只得来他一句轻轻地问。头越来越昏沉,眼前景致也逐渐模糊起来,我看不清他究竟是什么神色。
陈念舟弯起手指擦了擦我的眼泪,他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自我记事起,祖父便教导我,为人臣者,君天臣地,扶持倾危,生知安行。
「我陈家世世庇护着时家江山,我祖父如此,我父兄如此,我亦如此。
「为人臣者,自然只爱自己的君主。」
他终于说出口了。
陈念舟第一次说爱,是对着我,说的却是他的陛下。
我从来就不是他的君主,我只是被请来做戏的,我知道的。
但戏做久了,就会失了分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16.
此时已入夜,殿内没有掌灯,只有黑暗里的暮暮沉沉,裹挟毫无体恤的寒风三分,在我们两人之间旋转攀升:
「葛其明是你杀的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这一路走来,刺杀也好,下毒也罢,我实在是无心再去想陈念舟在其中干预了多少。
我只想知道被人当出头鸟的葛御史,那个胡子和头发一样白,脾气和茅坑一样硬的小老头到底是如何死在这场权利的顷轧中的。
「是。」
这个回答干净利落,陈念舟的声音,永远不急不缓,温温和和,我曾爱他的温和,如今也惧他的温和:
「奉国公魏忠贪赃枉法,纳财无数,他得那么多金银财宝做什么?有钱自然要招兵买马,替谁招兵,当然是那位好郕王。
「我杀了魏忠一党就如同斩了郕王的一臂,他便迟早按耐不住露出马脚来。
「怎料朝堂上总是有愚不可及的一群人,自以为效忠皇权,实则听风就是雨。葛其明在一群御史中尤为难缠,又有杜子谦为首的这一群人阳奉阴违,妄想将我捧杀。想让他们闭嘴消停,自然是要找个头硬的来杀。
「我说了的,杀鸡儆猴。」
陈念舟颇有耐心的和我解释了几句,又轻声道:
「郕王想做什么我并不在乎,百姓活得好不好,朝堂上谁死或谁生,其实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你定是觉得我把控朝纲,但又殚精竭虑,拔除贪官污吏,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你错了。我可以无名、无德甚至无善终,但陛下要有贤名万代。」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有点太荒谬了,让我发自肺腑的想大笑。
就是没想到一个人想笑的时候,眼泪还会控制不住的越流越凶:
「好好好,陈念舟,你做大官,做孤臣,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原以为陈念舟无所不能,若是有心,护我何难。
怎料这宫林深幽情却浅,他如同四方红砖围起这座城。
护不住我,却成了困住我的壁。
「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不一样。不管我怎样利用你,无论你是怎样恨我,我同你说过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
哪些话?是许我家财万贯;许我大好前程,还是说了不必忧心万事有他?如今听来都是伤人心的假话罢了。
是我被皇宫里的风花雪月迷了眼,如今命悬一线,陈念舟的真心,我怎敢僭越。
我的眼泪流了又流,陈念舟十分有耐心的擦了又擦,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显得十分压抑:
「你再等等……」
再等等什么?
「……我会下地狱的。」
他轻声呢喃,像是在说情话。
而我早已经听不大清他说的话,喉间一热,「噗」的吐出一大口血。
时霖陛下也才醒不久,我又倒下了。
留给丞相大人的着实不是一个太友好的局面。
不论他要我等什么。
我想我是等不到了。
17.
等我醒来时,竟是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背上。
他压低了身子背着我步履匆匆,在他前方还有个探路的宫人,游手长廊内四处隐约着火光,像是有禁军在巡视。两人迅速的穿梭在宫内。
我不知是何情形,只能用力挣扎起来。
刚准备放声大喊,探路的宫人回身紧紧捂住了我的嘴巴:
「莫怕是我。」
是晚眠!
她并未同我多言,而是加快了脚步,一路避开巡视,行至冷宫某处宫殿内,我才被放下来。陌生男子很快闪身出去了,只剩我和晚眠两人。
「晚眠,如今这又是什么情况?」
我急急的拉住她的手,有太多想问的话。
身上毒是怎么解的,宫内又怎会戒严,时亦远是不是控制了皇宫,那陈念舟呢?
可晚眠没有给我机会问问题,这宫殿怕是前朝某位吃斋念佛的弃妃所住,殿内有一处不大不小的佛堂。她走到佛龛处,朝佛像身后拧了拧,一条窄窄的密道便现于眼前。
瞧见这条密道,我一下想起了前朝之乱时霖殿下与时亦远藏身的秘洞。想来便是此处了,而今这个秘洞应当是被陈念舟挖通了,做了一条能逃命的密道。
「没有时间了,陛…姑娘。丞相大人要我速速将您送走,宫外自有人接应。
「大人说,带着你爹离开京城,宅子,铺子还有银子都安排好了。做人上人怕是不能了,闲散富人还是做得的。」
我一听这话,甚至来不及伤心,只紧紧揪住晚眠低声哀哀问着:
「陈念舟怎么了,你告诉我陈念舟怎么了,你不说我不会走的…」
晚眠咬了咬牙,语速极轻极快的在我耳边说:
「郕王在陛下醒后便暗中见了陛下,竟是恶人先告状,说是大人先毒害陛下,再找了姑娘偷天换日,意在独揽朝纲。
「紧接着姑娘便中毒了,大人去找郕王讨解药。而后郕王便吐血不止命悬一线,朝中皆怀疑是大人下的手。陛下更是大发雷霆直接叫禁军将他押入大牢了。」
我心中大惊,事情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姑娘莫慌,大人定是留了后手的,您先赶紧走……」
在她说话时我便悄悄拿起了佛龛上的烛台,趁其不备给了她一下。
咚的一声闷响,话音还未落,晚眠便倒向了一旁,我忙伸手扶住她。
好晚眠,我相信陈念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的就落入绝境,可我不敢赌。
他这样一个拿谁都能当棋子的人,若非如今情形凶险万分,他又怎会费心思把我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卒送走。
我吃力的把晚眠搬进密道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一如她每次安慰我那样。
陈念舟这种恶人,对别人坏,也对自己坏。
他既寻解药救我性命,如今又设法保我周全,是不是也真的对我有过一点点的不可说呢。
我若这么稀里糊涂的走了,恐怕此生再难相见,不见他平安我心怎安。
况且,况且时亦远的毒,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眼泪淋得脸有些痛,我狠狠抹了一把,小心翼翼的出了冷宫。
陈念舟是时霖陛下的孤臣,陛下无论如何不该不信他。如今恐怕也只是被时亦远突然倒下的消息冲昏了头脑,必须得让陛下知道这一切的始末,把陈念舟放出来。
我根据自己的记忆循着路往蓬莱殿赶去。
至于时亦远,他毒我,我就不能毒他吗?了不得我把解药交出去再赔上一条命。
蓬莱殿的守卫倒是没拦我,很快有个小太监把我领了进去。
「陛下。」
我扑通跪下,伏在地上。
「起来吧,靠近些,让朕看看你的脸。」
寝殿里香烟袅袅,时霖陛下靠在塌边翻着本书,好半晌才略略仰起头来,朝我抬了抬手。
我站起朝前走了几步,时霖陛下只是抬眼瞥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实在算不得很友好,虽然好像只是清清淡淡瞧了我一下,却仍然让我感到了审视和不喜,好像还有些鄙夷。
「陛下,丞相大人是被冤枉的。
「陛下中毒昏迷这件事是郕王殿下做的,大人忠心天地可鉴,从始至终都是在找幕后搅弄风云之人。还望陛下能明察!」
我不敢抬头,只是急切的道明来意:
「陛下只需把丞相大人从牢中提出来,听听他怎么说,一切就都明了了。」
时霖的视线仍然落在手中的书上,她不急不慢的说道:
「朕当然知道念舟不会害朕。
「朕也知道阿远将毒下在了给朕带的桃花酿里。」
她的声音轻的像羽毛,甚至带着愉悦的笑意:
「因为这毒啊,朕是自己喝下的。」
我一下子没回过神来,还以为是听错了。
「毒是陛下自愿服下的…?」
我不可置信的喃喃道,又恍然大悟那日时亦远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
皇姐她又怎舍得我死。
「你爱慕时亦远?」我实在是想不到究竟,只能往最不敢的方向猜了猜。
听到这句话的时霖终于正眼看向我,那双和我相似的眼眸里不再是厌恶轻蔑,而是杀意沸腾。
「你爱着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我已经可以肯定了。
难怪时亦远可以无召而入皇宫,难怪他一开始就知道时霖藏在了蓬莱殿,也难怪时霖一醒就偷偷见了他。
疯了。皇宫里的人都是疯子吧。
「陈念舟殚精竭虑,什么都想到算到。
「可他能算到他的好陛下中的毒是自己吃下去的吗?」
真的是好笑。
原来此局于陈念舟才是死局。
18.
「陛下。
「时亦远快死了。」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知道求她已是不能,左右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搏一把。
我学着陈念舟那样抿起嘴角笑,仿佛万事不值一提:
「毒不是陈念舟下的,是我下的。」
像是有些不可置信,时霖听了我的话后略微直起了身子,露出颇有些疑惑的神色来。
我又朝前走了几步,拳头在衣袖里捏紧到卡进肉里,才能让自己面不改色的坦然而谈:
「陛下知道毒是什么时候给时亦远下的吗?
「在我和他每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也没想到给他下毒那么容易。他太狂妄了,从来没把我这个假货放在眼里过。
「我只是在他每次喝的茶里加上一点点,他便不知不觉一日比一日虚弱了。」
其实我是为了防身,入宫前找治猪瘟的兽医师傅拿了点药。
按道理来说吃到最后也就是一个昏迷不醒,时亦远为何会呕血不止也不是现下来得及细想的事情,我只能装得气定神闲:
「很快他便毒入肺腑再难挽回,如今局面,了不得便就一起死。
「陈念舟死,我死,时亦远给我们赔命,也是他死得其所。」
要威胁皇帝,还要假装旗鼓相当的谈条件真是为难我杀猪妹。
我又轻又慢的深深呼出一口气:
「陛下既心悦时亦远,为了他甘愿服下毒药,定是舍不得看他这样死吧。
「解药在我手里,一命换一命。陈念舟活,他才能活。」
寝殿里的龙诞香若隐若现绕于鼻尖,到底是真皇帝,宫人给燃的香和我那比起来真是天差地别。
时霖黛眉浅蹙,仍是一副困惑讶异的样子。
那张脸与我何其相似,可她给人一种谪仙下凡的感觉,瞧着脆弱却不可冒犯。
「你好像想错了。」
时霖声音轻轻的,一如她玉软花柔的模样:
「如今是朕稳坐这皇位之上。谁死谁不死,于朕而言,又有何区别?」
嗯?
这话的走向不对吧?
我略略向后退了半步,手心早已湿濡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汗。
时霖却好像十分欣赏我的故作镇定,她的眼眸此刻亮得可怕,哪还有半点碧汪如水的文弱:
「你知道吗。
「朕其实挺恨陈念舟的。恨他权势滔天心狠手辣,还要在朕面前装得一幅清风霁月忠心耿耿的下贱样。
「朕当然也恨满朝文武假仁假义,京城里哪个权贵不对朕这个柔弱无用,侥幸才得了皇位的女帝嗤之以鼻。」
「所以陈念舟,朕只能留下他做一把好刀。
「至于阿远……」
她顿了顿,像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脸上挣扎。
「你说对了。朕自小便爱慕他,也真心地默默爱了他许多年。
「所以朕更恨他非但不摇尾乞怜求朕爱护,竟还胆敢觊觎朕的皇位!
「明知是毒朕为什么要服,因为太医院首早早就替朕确认了是不要命的罢了。
「朕舍不得杀阿远,又实在饶不了他。」
时霖越说越快意,像是要笑出声来。
我的心拔凉拔凉。
戏本子都不敢这么写,难怪那日蓬莱殿外知道她醒后,陈念舟的反应那么奇怪。
敢情解药不是陈念舟从时亦远手上拿到的,多半是时霖的人早早便备下并算好时机给她服下的。
「朕也说不出来是想要怎样的结果。
「既找不出两全的法子,那便看天命。反正怎么斗,结果都并非是无法接受的。」
原来这大元朝的女帝才是最最阴狠狡诈的小人。
她既想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幼弟发展点可能性,又恨他的狼子野心,更不愿一朝事发落得个千古骂名。
既想利用陈念舟一腔爱慕之意舍生忘死的做她的孤臣,又恐他会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更不想朝堂之上事事受他掣肘。
当然她还想坐稳这皇位,做个风风光光的盛明皇帝,又怎愿一朝皇权真沦落旁人之手。
所以与其左右为难,不如干脆将计就计昏了一了百了,只坐山观虎斗。
要是时亦远技不如人被斗死,那这皇位便可高枕无忧地坐下去,还省了忧心和皇弟搅不清留下天下骂名,不过是醒了心痛几日。而陈念舟,纵使他有天大的理由,打杀了皇亲国戚,便是个可以随时处置他的由头。
要是陈念舟输了……
不对不对,若从一开始时霖就没想过陈念舟会输呢?
我面上血色全无,怎么想都觉得毫无退路,慌乱中只能赌一把她对时亦远还有一分舍不下的情意,嘴比心快的急急出声:
「陛下不是苦于不得两全吗?
「那我便为陛下献上一个两全之策!」
18.
我曾以为这世间的爱就是热烈、是拥有、是奋不顾身和心满意足。
如今我才明白这世间人心里藏得更多的是晦涩、是贪求、是覆水难收、是不可说也不能说。
待我走出这深宫大门时,已是一日后的黄昏。
回头看向这高大而肃穆的城墙,感觉昔日生死一线全是幻觉。
昨夜我同时霖说:
「陛下只需对外宣称时亦远病死,世上不就再无郕王了吗?」
「再用解药救下时亦远,挑断他的手脚,深宫里寻处僻静地囚了便是。」
「从此他便只能同陛下摇尾乞怜,既解了您的恨,又全了您的爱不是吗?」
时霖听完便露出一个十分讥诮的神情来,我当时还觉得完蛋了。
可没想到随后外头突然亮起了漫天火光,一下把这浓稠久长的黑夜撕开了个口子。
匆匆闯来了个小太监附在时霖耳旁说了些什么,她先是大惊失色,后又沉默良久,竟同意了我的条件。
到底是不是我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全之策打动的陛下,谁也说不准。
门外头那大队兵马到底是来护驾还是来篡位的,咱也不敢问。
只能说昨晚表现也算是没白跟着陈念舟学那么久,不算辱没他的口碑。
噢,陈念舟。一不小心就又想起他来了。
时霖当时说会立即将他从牢中放出来,还问我要不要同他再见上一面。
算了。
那恨不得把他心剖开看看有没有血淋淋藏着一点我的冲动,突然就没有了。
我想我真的没有多喜欢陈念舟。
曾在心里恶劣的幻想过与他白头到老,是我错了。
只是小小杀猪妹,没见过世面,被乱花渐欲迷了眼,痴心妄想罢。
风沙太大,吹进我眼里,还是没出息的掉了几滴珍珠泪。
我轻声道别,扬起马鞭,朝着城门外方向奔驰而去,没再回头:
「大人赠我荒唐美梦,我送大人一场成全。」
我成全时霖。
时霖成全陈念舟。
或许是陈念舟成全了我。
我们有血有肉,有勇有谋,还菩萨心肠,互相成全。
万佛寺的和尚看到了怕是都要道一句活佛在世。
但总有些东西是无法挽回的,又怎算得上一个善终。
你看你看,陈念舟,我们肉体凡胎,说到底什么都护不住。
深宫本就没有门。
从天到地,四壁牢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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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扬起的尘烟久久方散。
「她总是疑惑,我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当皇帝。」
陈念舟慢慢从梁柱后走出来,站在城墙边上,说出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时霖在他身后半步,神色晦暗不明:
「她倒是天真,怕不是真以为是她那漏洞百出的两全之策救了你。」
「天真又如何,陛下想看臣和郕王两败俱伤的心思,不还是被她猜了个歪打正着吗?不过女帝爱上王爷还舍不得杀这种笑话也就她会信了。」
现在想想,陈念舟还是觉得这个故事很好笑,他倒是从未朝这个方向思考过。
但已然不重要,真真假假的爱兴许有几分,那也抵不过帝王之心罢。
时霖却笑不出来一点,她牙根都快要咬断:
「时亦远哪里中的是她下的毒,分明是你非要亲手送他去阎罗殿。」
「陛下舍不得杀的人,臣自然要替君分忧。况且他敢动臣要护着的人,臣看他如此爱用毒,便选了他喜欢的方式送他上路了。」陈念舟悠悠说着,还不忘促狭的反问道:「莫不是陛下真想用她那两全之策,留他一命,好将皇弟囚为禁脔?」
「你大胆!!」时霖怒喝,吐出的话语中都带着些血腥气:
「那早早埋伏在京郊的那十万兵队呢?也是你陈家玄林军!还有昨夜将蓬莱殿团团围住的,也是你的人马吧?爱卿,你当真是好手段啊,朕看这皇宫,早就是你的掌中之物。」
可陈念舟看也不看她,只是朝着远处眺望:
「陛下势弱时,是臣一步一步,血山尸海的托着陛下坐稳皇位,臣一直被陛下忌惮,不也就是因为臣厉害吗?
「所以啊陛下,臣在她心里这么厉害,又怎么会说被你拿下就能被拿下呢?」
时霖咧着嘴冷笑:
「朕若是真把那个假货杀了,你难不成还敢弑君!」
时霖其实和时亦远很像,尤其是在充满恶意的揣测人心之时。
她对于陈念舟的态度感到更多的还是愤怒,毕竟在她心中陈念舟就应该是她身边一条忠心的狗。
曾经虔诚的信徒反咬了自己一口,这种背叛她无法接受。
她的东西,只能被她攒在手心:
「陈念舟,阿远说你爱慕朕,那个假货也觉得你爱慕朕,那你呢?十几年的舍生忘死,你心中就无半分不可说的欲念?」
如今时霖失了谈判的砝码,便开始用一种暧昧不明的方法来试探。
「祖父当年救下陛下后,对臣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既为君生,也为君死。
「臣自幼便家破人亡了,陈家上下皆为时家的天下而死,臣也觉得自己这条命便是陛下的。
「原本臣知晓了陛下觉得臣碍眼,想要的不过臣的性命而已,这有何难,臣愿意成全。」
那策马扬鞭的身影,已经渐行渐远,逐渐要瞧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念舟微微垂下眼眸,抿起嘴笑,右边脸颊析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可她非要弃了我为她备好的康庄路,傻乎乎的跑回来救我。」
「前半生我是为陛下舍生忘死的一把刀,忠心也好,君臣也罢,我问心无愧。」
「而今这条命,是一个傻子拼尽全力救下的。」
「她想要什么,我要遂她的愿。」
「她要我活,便不好再为陛下而死了。」
陈念舟轻轻笑了,看向自己效忠了半生的年轻君主,他的眸光仿若暗夜孤灯,灯内火苗炽热又汹涌,正沉沉烈烈透着滔天之势:
「至于爱慕不爱慕的,撇去君臣,你在我这算得上个什么东西?杀了也便杀了。
「不过我对这龙椅实在是没有兴趣,陛下便好好坐稳当了吧。」
时霖默然盯着这位曾为她殚精竭虑的少年孤臣,他的那双眼睛总是看着温润多情,实则淡漠冰冷。
陈念舟收回眼神,又转头看向飘飘渺渺的远处,他感觉心里某处坚硬又冰冷的融出一方热汤流池,盈盈泛着水光。那块柔软的地方,他知晓是为谁而留。
爱果真是滋长欲念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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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的江南,正是莺飞草长的好时节。
一早我便开了铺子的窗,把今日要卖的肉都搬出来挂好。
我和阿爹离开京城,来到江南一座小城里已经三年了。
这三年里,日子过得太平极了,我都快忘了曾经那些九死一生的瞬间。
小小猪肉摊上人来人往,少不了听几耳朵关于京城的坊间趣闻。
今日南巷的阿婆来买肉时便在说,这女帝接连纳了好几个男妃,都有一个特点,长得神似病死的那位郕王。
嚯。不愧是时霖陛下,口味倒是越来越重了哇。
我听得直乐,还没乐上多久,手上的活却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倒是再也没听过那位秋月如水的丞相大人的故事了。
想想又笑着摇摇头。
与我又有何干呢?
这一生中会有很多的遇见和错过,我的故事荒唐到说出去都不一定有人相信的程度。
左右不过一场算不上温情的旧梦。
天高地阔,我活的这般好,他那样仙姿玉骨的清贵人儿,定是活的更好。
忧愁不过三秒,我便撸起袖子更卖力的干起活来。
小小杀猪妹,多宰几头好猪,卖上好价钱,怎的不比当皇帝快活?